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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五


  ▼第三十九回 丐幫耆老

  丐幫中這些高手,大都是重意氣、愛朋友的江湖漢子,聽了喬峰這番話後,個個覺得有理,好多人都出聲附和。全冠清卻道:「幫主,依你之見,殺害馬副幫主的,決計不是慕容復了?」

  喬峰道:「我不敢斷定說慕容復一定是殺害馬副幫主的兇手,卻也不敢說他一定不是兇手。報仇之事,不必急在一時,咱們須當詳加訪查,倘若憑了自己想當然耳的推測,竟然殺錯了好人,真兇卻逍遙自在,暗中偷笑丐幫糊塗無能,這不是冤枉之至麼?」傳功長老項保華一直沒有出聲,這時伸出瘦削的右手,摸著頦下稀稀落落的鬍子,說道:「這話很是有理,很是有理。當年我錯殺過一個無辜的好人,至今耿耿,唔,至今耿耿!」

  吳長風大聲道:「幫主,咱們所以叛你,皆因誤信人言,只道你與馬副幫主不和,暗裏勾結姑蘇慕容氏下手害他。種種小事湊在一起,竟是不由得人不信。現下一想,咱們實是太過糊塗。執法白長老,請你取過法刀來,依照幫規,咱們自行了斷便是。」白世鏡臉如寒霜,沉聲道:「執法弟子,請本幫法刀。」他屬下的九名弟子齊聲應道:「是!」每個人從背後的布袋之中,取出一個極其陳舊的黃布包袱來。九個包袱湊在一起,九人齊聲叫道:「法刀齊集,驗明無誤。」九個人各自打開包袱,段譽眼前只覺刀光閃動,九柄精光燦然的短刀並列在一起。那九柄短刀一樣的長短大小,刀刃上閃出藍森森的光彩,一望而知,那是鋒銳異常的兵刃。

  白世鏡嘆了口氣,說道:「宋奚陳吳四位長老誤信人言,圖謀叛亂,危害本幫大業,罪當處死。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,造謠惑眾,鼓動內亂,罪當處死。參與叛亂的各舵弟子,各個罪責,日後詳加查究,分別處罰。」他宣布了各人的罪刑,大家都是默不作聲。須知江湖上任何幫會,凡是有叛本幫,謀殺幫主的,理所當然的予以處死,誰都不會有甚麼異言,當時參與圖謀之時,原已知道這個後果。

  吳長風大踏步走到人群之中,對著喬峰躬下身去,說道:「幫主,吳長風對你不起,自行了斷,盼你知我糊塗,勿再怪責。」說著走到法刀之前,大聲道:「吳長風自行了斷,請執法弟子鬆綁。」一名執法弟子道:「是!」上前正要去解他的綁縛,喬峰忽然大聲道:「且慢!」吳長風臉如死灰,低聲道:「幫主,我罪孽太大,你不許我自行了斷?」

  原來丐幫中有這麼一項規矩,犯了幫規的人若是自行了斷,則死後聲名無污,他的罪行劣跡,也絕不外傳。江湖上若是有人數說他的惡行,丐幫反而會出頭干涉。武林中的好漢誰都將自己的名聲看得極重,不肯令自己死後的名字尚受人損辱。是以吳長風見喬峰不許他自行了斷,不禁大為惶惑。

  喬峰不答,走到執法刀前,說道:「十五年之前,契丹國胡騎入侵雁門關,宋長老得知訊息,三日不食、四晚不睡,星夜趕回報知緊急軍情,途中連斃九匹好馬,他自己也累得口吐鮮血。終於我大宋守軍有備,契丹胡騎不逞而退。這是有功於國的大事,江湖上雖然大家不如內中詳情,咱們丐幫卻是知道的。執法長老,宋長老功勞甚大,盼你體察,許他將功贖罪。」

  白世鏡道:「幫主代宋長老求情,似覺有理。但本幫幫規有云:『叛幫大罪,絕不可赦,縱有大功,亦不能贖。以免自恃有功者驕橫生事,危及本幫百代基業。』幫主,你的求情於幫規不合,咱們不能壞了歷代幫主傳下來的遺法。」

  宋長老慘然一笑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執法長老之言半點不錯。咱們身居長老之位的,那一個不是有過不少汗馬功勞?倘若人人追論舊功,那麼甚麼罪行都可犯了。幫主,請你見憐,許我自行了斷。」只聽得喀喀兩聲響,縛在他手腕上的牛筋,已被崩斷。

  群丐見宋長老舉手之間便將牛筋崩斷,不禁駭然動容,那牛筋又堅又韌,便是用鋼刀利刃來斬割,一時也未必便能斫斷,宋長老卻視若無物,可見他的外功內勁,兩臻佳妙,實不愧為丐幫四大長老之首。宋長老雙手一脫束縛,伸手便去抓放在面前的法刀,用以自行了斷。不料一股柔和的內勁逼將過來,阻住了他的身形,使他無法上前,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許,便是抓之不到,正是喬峰不令他上前取刀。

  來長老慘然變色,叫道:「幫主,你——」喬峰一伸手,將左首第一柄法刀拔了下來。宋長老道:「罷了,罷了,我起過殺害你的念頭,原是罪有應得,你下手罷!」眼前刀光一閃,噗的一聲輕響,只見喬峰將那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之中。群丐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不約而同的都站起身來。段譽驚道:「大哥,你!」連王玉燕這局外之人,也是為這變故嚇得花容變色聲,脫口叫了聲:「喬幫主,你不要——」

  喬峰道:「白長老,本幫幫規之中,有一條如此說:『本幫弟子犯規,不得輕赦,幫主欲加寬容,亦須自流鮮血,以洗淨其罪。』是也不是?」白世鏡臉容仍是僵硬如石,緩緩的道:「幫規是有這麼一條,但幫主自流鮮血洗人之罪,亦須想想是否值得。」

  喬峰道:「只要不壞了祖宗遺法,那就好了。」他轉過身來,對著奚長老道:「奚長老當年指點我的武功,雖無師父之名,卻有師父之實。這尚是私人的恩德,想當年汪幫主為契丹國的五大高手設伏擒獲,囚於黑風洞中,威逼我丐幫向契丹降服,奚長老喬裝汪幫主的模樣,甘願代死,使汪幫主得以脫險。這是有功於國家和本幫的大事,本人非免他的罪名不可。」說著拔起第二柄法刀,輕輕一揮割斷奚長老腕間的牛筋,跟著回手一刀,又將這柄法刀刺入了自己肩頭。

  他目光緩緩向陳長老移去。陳長老向來心地偏狹,往年做了對不起家門之事,變名出亡,心中老是擔心旁人揭他的瘡疤,是以和喬峰一直疏疏落落,並無深交,這時見喬峰的目光瞧來,大聲說道:「喬幫主,我跟你沒甚麼交情,平時得罪你的地方太多,不敢要你流血贖命。」雙臂一翻,忽地從背後移到了身前,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的縛著。原來他的「通臂拳功」已練到了出神入化之境,一雙手臂伸縮自如,身子一蹲,手臂微長,已將一柄法刀搶在手中。

  喬峰反掌一拿,「擒龍功」的手法巧妙無比,輕輕巧巧的便將這柄短刀搶了過來,朗聲說道:「陳長老,我喬峰是個粗魯漢子,不愛結交做事謹慎、處處把細的朋友,也不喜歡不愛喝酒、不肯大笑之人,這是各人性格使然,說不上是好是壞。我和你性情不投,平時難得有好言好語,我也不喜馬副幫主的為人,見他到來,往往避開,寧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輩弟子喝烈酒、吃狗肉,大家知道我這個脾性,我改也改不來,但若你以為我因此而欲除去你和馬副幫主,那可大錯而特錯了。你和馬副幫主不喝酒、不吃葷,那是你們的好處,我喬峰及你們不上。」說到這裏,將第三柄法刀也插入了自己肩頭,說道:「刺殺契丹國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的大功勞,旁人不知,難道我不知道麼?」

  群丐之中,登時傳出一陣低語之聲,混著驚異、佩服和讚嘆。原來年前契丹國大舉入侵,但軍中數名大將接連暴斃,師行不利,無功而返,大宋國免除了一場大災。暴斃的大將之中,便有左路副元帥耶律不魯在內。丐幫中除了最高的幾位首腦人物,誰也不知這是陳長老所建的大功。陳長老聽喬峰當眾宣揚自己的功勞,心下大慰,低聲說道:「我陳不平名揚天下,死且不朽。」

  須知丐幫一直暗助大宋國抗禦外敵,保國護民,然為不令敵人注目,引得全力攻打丐幫,各種謀幹不論成敗,都是做過便算,絕不外洩,是以外間多不知情。陳不平一向倨傲無禮,自恃年紀比喬峰大,在丐幫中的歷史比喬峰久,對喬峰平時並不如何謙敬。這情形群丐眾所周知,這時見喬峰居然不念舊嫌,代他流血洗罪,無不心下感動。

  喬峰走到吳長風身前,說道:「吳四兄,當年你獨守鷹愁峽,力抗西夏國強敵,使其行刺楊家將的陰謀無法得逞。吳四兄,單是楊元帥贈給你的那面『記功金牌』,你取出來便可免了自己的罪行。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罷!」吳長風突然間滿臉通紅,神色忸怩不安,說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」喬峰道:「咱們都是自己兄弟,吳四兄有何為難之處,盡說不妨。」

  吳長風道:「我那面記功金牌,不瞞幫主說,是——這個——那個——已經不見了。」喬峰奇道:「如何會不見了?」吳長風道:「是自己弄丟了的。嗯——」他定了定神,大聲道:「那一天我酒癮大發,沒錢買酒,把金牌賣了給金鋪子啦!」喬峰哈哈大笑,道:「爽快,爽快,只是未免對不起楊元帥了。」說著手一伸,拿起一柄法刀,先割斷了吳長風腕上的牛筋,跟著一刀插入了自己左肩。

  吳長風是條胸無城府的爽直漢子,說道:「幫主,吳長風這條性命,從此交了給你。」喬峰拍拍他的肩頭,笑道:「咱們做叫化子的,沒飯吃,沒酒喝,儘管向人家討啊,用不著賣金牌。」

  吳長風笑道:「討飯容易討酒難。人家都說:『臭叫化,吃飽了肚子還想喝酒,太不成話了!不給,不給。』」群丐聽了,都是轟笑起來。須知討酒而為人所拒,丐幫中不少人都經歷過,而喬峰赦免四太長老的罪責,人人身上都是如釋重負。各人目光一齊望著全冠清,心想他是煽動這次叛亂的罪魁禍首,喬峰便再寬宏大量,也決計不會赦他。只見喬峰走到全冠清身前,說道:「全舵主,你更有甚麼話說?」

  全冠清道:「幫主,我所以反你,是為了大宋國的江山,更為了丐幫百代基業。可惜跟我說了你身世真相之人,畏事怕死,不敢現身。你將我一刀殺死便是。」

  喬峰沉吟片刻,道:「我身世中有何不對之處,你儘管說來。」全冠清搖頭道:「我這時空口說白話,誰也不會相信,你還是將我殺了的好。」

  喬峰滿腹疑雲,大聲說道:「大丈夫有話便說,何必吞吞吐吐,想說卻又不說?全冠清,是好漢子,死都不怕,說話卻又有甚麼顧忌了?」

  全冠清冷笑道:「不錯,死都不怕,天下還有甚麼事可怕?姓喬的,痛痛快快,一刀將我殺了。免得我活在世上,眼看大好一個丐幫已落入胡人手中,我大宋的錦繡江山,淪亡於夷狄。」

  喬峰道:「大好一個丐幫,如何會落入胡人手中?請你明言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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