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一四


  王玉燕聽得喬峰說慕容復是「大英雄,好漢子」,芳心大喜,心道:「這位喬峰幫主果然是個好人。」段譽卻眉頭微蹙,心道:「慕容復未必是甚麼英雄。」只聽全冠清道:「這兩個月來,江湖上被害的高手著實不少,個個都死於各人本身的成名絕技之下。若不是姑蘇慕容氏所做的手腳,實是令人難信。」

  喬峰在場中緩緩踱步,說道:「眾位兄弟,昨天晚上,我在江陰長江邊上的望江樓頭飲酒,遇到一位中年儒生,居然一口氣連盡十大碗烈酒,面不改色,好酒量,好漢子!」

  段譽聽到這裏,不禁臉露微笑,心想:「原來大哥昨天晚上也和人家賭酒來著。人家酒量好,喝酒爽氣,他就心中喜歡,說人家是好漢子,其實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論。」只聽喬峰又道:「我和他對飲三碗,說起江南的武林人物,他自誇掌力江南第一。我便和他對了三掌。第一掌、第二掌,他都接了下來,第三章他左手中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,瓷片劃得他滿臉都是鮮血。他神色自若,說道:『可惜!可惜!可惜了一大碗好酒。』

  「我大起愛惜之心,第四掌就不再出手,說道:『閣下掌力雄渾,江南第一四字,當之無愧。』他道:『江南第一,天下第十。』我道:『兄台不必過謙,天下第五、第六,定可排上。』他道:『原來是丐幫喬幫主駕到,降龍十八掌名下無虛,我再敬你一碗。』咱二人又對飲三碗,分手時我問他姓名,他說複姓公冶,單名一個『乾』字,這不是乾坤之乾,而是乾杯之乾,別號叫做『難醉』。他說是慕容公子的下屬,是玄霜莊的莊主,邀我到他莊上去大飲三日。眾位兄弟,這等人物,你們說是如何?是不是好朋友?」

  吳長風性子最是直爽,大拇指一豎,道:「這公冶乾是好漢子,好朋友。幫主,甚麼時候你給我引見引見。」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亂,已成階下之囚,轉眼間便要受刑處死,聽到有人說起英雄好漢,不禁便起結交之心。喬峰微微一笑,心下卻是暗暗嘆息:「吳長老豪邁痛快,不意被牽連入了這場逆謀之中。白長老鐵面無私,執法時如何能夠容情?」想起這樣鐵錚錚的一條漢子,不命喪於與敵人鬥爭之時,卻死於本幫幫規之下,不由得深感痛惜。宋長老道:「幫主,後來怎樣?」

  喬峰道:「我和公冶乾告別之後,便趕路向無錫來,行到二更時分,忽聽到兩個人站在一條小橋上大聲爭吵。其時天已全黑,居然還有人吵之不休,我自是覺得十分奇怪,上前一看,只見那條小橋乃是一條獨木橋,一端站著個黑衣漢子,另一端是個鄉下人,看來挑著一擔大糞,原來兩人爭道而行。那黑衣漢子叫鄉下人退回去,說是他先到橋頭。鄉下人說他挑了糞擔,沒法退回,要黑衣漢子退回去。那黑衣漢子說道:『咱們已從初更耗到二更,便再從二更耗到天明,我還是不讓。』鄉下人道:『你不怕我的糞擔臭,就這麼耗著。』黑衣漢子道:『你肩頭壓著糞擔,只要不怕累,咱們就耗到底了。』

  「我見了這副情形,自是十分好笑,心想:『這黑衣漢子的脾氣當真古怪,退後幾步,讓他一讓,也就是了,和這個挑糞擔的鄉下人這麼面對面的乾耗,有甚麼趣味?聽他二人的說話,顯是已耗了一個多更次。』我好奇心起,倒想瞧個結果出來,要知道最後是黑衣漢子怕臭投降呢,還是鄉下人累得認輸。我可不願多聞臭氣,在上風頭遠遠站著,只聽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,說的都是江南的吳儂軟語,我也不大聽得明白,總之是說自己理直。那鄉下人當真有股狠勁,將糞擔從左肩換到右肩,又從右肩換到左肩,就是不肯退後一步。」

  段譽望望玉燕,又望望阿朱、阿碧,只見三個少女都是笑瞇瞇的聽著,極感興味,心道:「我這大哥的脾氣可也有點特別,這當兒幫中大叛待決,情勢何等緊急,居然會有閒情逸致來說這種小事。這些故事,王姑娘她們自會覺得有趣,怎地喬大哥如此英雄了得,竟也自童心猶存?」不料丐幫中數百位好手,人人也都是肅靜無嘩的傾聽,沒一人以喬峰的言語為無聊。

  喬峰又道:「我看了一會,漸漸驚異起來,發覺那黑衣漢子站在獨木橋上,身形不動如山,竟是一位身負上乘武功之士。那挑糞的鄉下人則不過是個常人,半點武功也不會的。我越看越是奇怪,尋思:『這黑衣漢子武功如此了得,只需伸出一個小指頭,就將這鄉下人連著糞擔一齊推到了河中,可是他卻全然不使武功。像這等高手,照理應當修養甚好,就算不願讓了對方,那麼輕輕一縱,從那鄉下人頭頂飛躍而過,那是何等容易?他偏偏要跟這鄉下人嘔氣,真正好笑!』只聽黑衣漢子提高了嗓子,大聲說道:『你再不讓我,我可要罵人了!』鄉下人道:『罵人就罵人。你會罵人我不會罵麼?』他居然先出口為強,立時大罵起來。那黑衣漢子便跟他對罵。兩個人你一句、我一句,甚麼匪夷所思,古裏古怪的污言穢語,都罵將出來。堪堪又罵了一個時辰,那鄉下人已累得筋疲力盡,黑衣漢子內力充沛,仍是神完氣足。我見那鄉下人身形搖晃,看來過不到一盞茶時分,便要摔入河中了。突然之間,那鄉下人將手伸入糞桶,抓起一把糞水,夾頭夾臉的擲了過去。黑衣人萬料不到他竟會使潑,『啊喲』一聲,臉上口中已被他擲滿糞水。我暗叫:『糟糕,這鄉下人自尋死路,卻又怪得誰來!』眼見那黑衣漢子大怒之下,手掌一起,便向鄉下人的頭頂拍落。」

  玉燕聽喬峰說到這裏,櫻口微張,極是關注,阿朱和阿碧卻相顧一笑。只聽喬峰繼續說道:「這變故來得太快,我為了怕聞臭氣,乃是站在數十丈外,便想去救那鄉下人,在勢也萬萬不及。不料那黑衣漢子一掌剛要擊上那鄉下人的天靈蓋,突然間手掌停在半空,不再落下,哈哈一笑,說道:『老兄,你跟我比耐心,到底是誰贏了?』那鄉下人也真憊懶,明明是他輸了,卻是不肯承認,道:『我挑了糞擔,自然是給你佔了便宜。不信你挑糞擔,我空身站著,且看誰輸誰贏了?』那黑衣漢子道:『也說的是!』伸手從他肩上接過糞擔,左臂伸直,手掌放在扁擔中間,平平托住。那鄉下人雖是不會武功,力氣卻大,但見他隻手平托糞擔,手臂毫不垂下,不由得獃了,道:『你,你——』那黑衣漢子笑道:『我就這麼托著,不許換手,咱們對耗,是誰輸了,誰就喝乾了這一擔糞。』那鄉下人見了他這等神功,如何再敢和他爭鬧,忙向後退。不料心慌意亂,踏了個空,便向河中掉了下去。黑衣漢子一伸右手,抓住了他的衣領,右臂平舉,這麼左邊托一擔糞,右邊抓一個人,哈哈大笑,說道:『過癮,過癮!』身子一縱,輕輕落到對岸,將鄉下人和糞擔都放在地下,展開輕功,隱入桑林之中而去。眾位兄弟,這黑衣漢子受那鄉下人的欺辱,口中被潑大糞,若要殺他,只不過是一舉手之勞。就算不肯隨意殺人,那麼打他幾拳,也是理所當然,可是他絲毫不肯恃技逞強。這個人的性子確是有點兒特別,然而求之武林之中,實在難得。

  「眾位兄弟,此事是我親眼聽見,我和他相距甚遠,諒他也未必能發見我的蹤跡,以致有意造作,像這樣的人,算不算得是好朋友,好漢子?」

  吳長老、陳長老、白長老等一齊聲說道:「不錯,是好漢子!」陳長老道:「可惜幫主沒有問他姓名,否則也好讓大夥知道江南武林之中,有這麼一號人物。」喬峰緩緩的道:「這位朋友,適才曾和陳三兄交過手,手背被陳三兄的毒蠍所傷。」陳長老一驚,道:「是一陣風風波惡?」喬峰點了點頭道:「不錯!」

  段譽這才明白,喬峰所以詳詳細細的說這段軼事,旨在敘述風波惡的性格,心想此人面貌醜陋,愛鬧喜鬥,原來天性卻極良善,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。剛才玉燕關心而朱碧雙姝相視以嘻,自然因為朱碧二女熟知風波惡的性情,既知莫名其妙與人鬥氣者必是此君,而此君又絕不會濫殺無辜。

  只聽喬峰說道:「陳三兄,咱們丐幫自居為江湖第一大幫會,你是本幫的首要人物,身份名聲,江南一個武人風波惡自不可同日而語。但風波惡能在受辱之餘,不傷無辜,咱們丐幫中的高手,豈能被他比了下去?」

  陳長老面紅過耳,說道:「幫主教訓得是,你要我給他解藥,原來是為我聲名身份著想。陳不平不知幫主的美意,反存怨責之意,真如木牛蠢驢一般。」

  喬峰道:「顧念本幫聲名和陳長老的身份,此事尚在其次,咱們學武之人,第一不可濫殺無辜。陳三兄就算不是本幫的首腦人物,不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耆宿,那也不能不問青紅皂白的傷人啊!」陳長老低頭點道:「陳不平知錯了。」

  喬峰見自己一席話居然說服了四大長老中最桀驁不馴的陳不平,心下甚喜,緩緩的道:「那公冶乾豪邁過人,風波惡是非分明,包不同瀟灑自如,便是這三位姑娘,也都溫文良善。這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屬,便是他的戚友。常言說得好:『物以類聚,人以群分。』眾位兄弟請平心靜氣的想上一想。慕容公子相交相處的都是這麼一干人,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惡,卑鄙無恥之徒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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