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 |
一〇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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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內心隱隱約約的覺得,那是因為他深慕玉燕,而玉燕心中,卻全沒他段譽的半點地位,甚至阿朱、阿碧,也全沒當他是一回事。段譽從小便給人當作心肝寶貝,自大理國皇帝、皇后以下,沒一個不覺得他是了不起之至,就算遇上了敵人,像南海鱷神那樣厲害的人物,也是一心想要收他為徒。至於鍾靈、木婉清那些少女,往往一見他便即傾心。 他一生中從未受過今日這般的冷落輕視,別人雖然有禮,卻是漠不關心的有禮。在他內心,隱隱感到慕容公子是比他自己重要得多。這些日子來,只要有誰提到慕容公子,周圍便人人聳動,無人不是大加注意。 玉燕、阿朱、阿碧、王夫人、包三先生,以至甚麼鄧大爺、公冶二爺、公冶夫人、風四爺,個個都似是為慕容公子而生。段譽從來沒嘗過妒忌和羨慕的滋味,這時候獨自一人泛舟湖上,好像見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,好像聽到慕容公子在出聲譏笑:「段譽啊段譽,你這不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麼?你自己不覺得可恥麼?」 他心中氣悶,扳槳時使的力氣便特別來得大,划得一個多時辰,他充沛的內力緩緩發揮力道,竟是越划越覺精神奕奕。這麼精神一振,心中煩悶燥惡之氣也漸漸消減,又划了一個多時辰,東方現出黎明,只見北方雲霧迷漾,有一座山高聳而起。段譽粗略計算一下方位,聽香精舍和琴韻小築都在東方,自己只須向北划,便不會重回舊地。 可是他每划一槳,心中總是生出一絲戀戀之感,不自禁的想到,小舟向北駛出一尺,那便是離遠玉燕一尺。中午時分,已划到了那座小山腳下,上岸一問土人,原來這山叫做馬跡山,已離無錫甚近。 段譽在大理之時,也曾在書上看到過無錫的名字,知道那是在春秋時便已出名的一座大城,左右無事,不如便去遊玩一番。當下回入舟中,更向北划,只一個多時辰,便到了無錫城畔。 段譽進得城去,只見行人熙來攘往,甚是繁華,比之大理,別有一番風光。他順步而行,突然間鼻中聞到一股香氣,乃是焦糖、醬油和著熟肉的氣味。他大半天沒有吃東西了,划這幾個時辰的船,早已十分饑餓。一聞到這食物香氣,心中大喜,當下循著香氣尋出,只轉了一個彎,只見老大一座酒樓,當街而立,金字招牌上寫著「松鶴樓」三個大字。這招牌年深月久,被煙熏成一團漆黑,但三個金字卻閃爍發光,陣陣酒肉之氣,從酒樓中不斷噴出來,但聽得廚子的刀勺聲和跑堂的吆喝聲,響成一片。他上得樓去,自有跑堂過來招呼。段譽要了一壺酒,叫跑堂配四色下酒菜,倚著酒樓邊的欄杆自斟自飲,驀地裏一股凄涼孤寂之意,襲上心頭,忍不住長嘆了一聲。 他一聲長嘆尚未止歇,西首座上一個漢子回過頭來,兩道冷電似的目光,霍地向他射至,在他臉上轉了兩轉。段譽也向他瞧去,只見這人身材甚是魁偉,約莫三十三四歲年紀,身穿一件灰色布袍,服飾極是樸素,濃眉大眼,一張四方的國字臉,相貌並不俊美,但自有一股颯颯英氣。 段譽心底暗暗喝了聲采:「好一條大漢!這定是燕趙悲歌慷慨之士了。不論江南或是大理,都不會有這等人物。」 只見那漢子的桌上放著一盤熟牛肉,一大碗湯,一大壺酒,此外更無別物,可見他便是吃喝,也是十分豪邁自在。 那漢子向他瞧了兩眼,臉上微現詫異之色,也便不再理會,轉過頭去,自行吃喝。段譽正感寂寞無聊,有心要結交朋友,便向跑堂招手,命他過來,指著那大漢的背心說道:「這位爺台的酒帳,都算在我這兒。」 那大漢聽到段譽吩咐,回頭微笑,點了點頭,卻不說甚麼話。段譽有心要和他攀談幾句,一解客中寂寞,竟是不得其便。 段譽又喝了三杯酒,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,走上兩個人來。前面一人跛了一足,撐了一條拐杖,行走仍是極迅速,第二人則是個愁眉苦臉的老者。這兩人也都是穿著灰布長袍,走到那大漢桌前,恭恭敬敬的彎腰行禮,那大漢只點了點頭,並不起身行禮。 那跛足漢子恭恭敬敬的低聲說道:「啟稟大哥,對方約定今晚三更,在惠山涼亭中相會。」 那大漢點了點頭,道:「是今晚麼?未免迫促了一點。」那老者道:「兄弟本來跟他們說,約會定於三日之後。但對方似乎知道咱們人手不齊,口出譏嘲之言,說道若是不敢赴約,今晚不去也成。」 那大漢道:「是了。你傳言下去,今晚初更,大夥兒在惠山聚齊,咱們先到,等候對方前來赴約。」兩人恭身答應,轉身下樓去了。 這三人說話聲音極低,樓上其餘酒客誰都沒有聽見,但段譽身有極深內功,耳目聰明,便不想故意偷聽旁人私事,卻自然而然的將每一句話都聽見了。 那大漢的目光有意無意的又向段譽一瞥,見他低頭沉思,顯然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說話,突然間雙眼中神光暴長,段譽吃了一驚,左手一顫,噹的一響,一隻酒杯掉在地下,摔得粉碎。 那大漢微微一笑,說道:「這位兄台何事驚慌,請過來同飲一杯如何?」段譽笑道:「最好,最好!」吩咐酒保取過酒杯,移到大漢席上坐下,請問姓名。那大漢笑道:「兄台何必明知故問?大家不拘形跡,喝上幾碗,豈非大是妙事?待得敵我分明,那就沒有餘味了。」 段譽笑道:「兄台想必是認錯了人,以為我是敵人。不過『不拘形跡』四字,小弟最是喜歡,請啊,請啊!」斟了一杯酒,一飲而盡。那大漢微笑道:「你這人倒也爽氣,不像是酸溜溜的儒生,你的酒杯太小。」他提高嗓子,說道:「酒保,取兩隻大碗來,打十斤高粱。」 那酒保和段譽聽到「十斤高粱」四字,都是嚇了一跳,那酒保賠笑道:「爺台,十斤高粱喝得完麼?」那大漢指著段譽道:「這位公子爺請客,你何必給他省錢?十斤不夠,打二十斤。」那酒保笑道:「是,是!」過不多時,取過兩隻大碗,一大罈酒,放在桌上。 那大漢道:「滿滿的斟上兩碗。」酒保依言斟了。這滿滿的兩大碗酒一斟,段譽登感酒氣刺鼻,有些不太好受。他在大理之時,只不過偶爾喝上幾杯,以助詩興,那裏見過這般大碗的飲酒,不由得皺起眉頭。那大漢笑道:「咱們對飲十碗,我就交了你這個朋友。如何?」 段譽見他眼光中頗有譏嘲輕視之色,若是換作平時,他定然敬謝不敏,自稱酒量不及,但昨晚在聽香小廳中飽受冷漠,又想:「這大漢看來多半是慕容公子的一夥,不是甚麼鄧大爺、公冶二爺,便是風四爺了。他和人家約了在惠山上比武拼鬥,對頭必是甚麼晉冀魯豫七大門派中的人物。哼,慕容公子是甚麼東西,我偏不受他手下人的輕賤,最多不過是醉死,那又有甚麼大不了的?」 當即胸膛一挺,說道:「我是捨命陪君子,待會酒後失態,兄台莫怪。」說著端起一碗酒來,骨嘟骨嘟的便喝了下去。他喝這大碗酒,乃是負氣,王玉燕雖是不在身邊,在他心中,卻與喝給王玉燕看一般無異,乃是與慕容復爭競,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認輸之意,別說只不過是一大碗烈酒,就是鳩酒毒藥,他也是毫不遲疑的喝了下去。 那大漢見他喝得這般豪爽,倒是頗出意料之外,哈哈一笑,說道:「好爽氣。」端起碗來也是仰脖子喝乾,跟著便又斟了兩大碗。 段譽笑道:「好酒,好酒!」呼一口氣,又將一碗酒喝乾,那大漢也喝了一碗,再斟兩碗。這一大碗便是一斤。 段譽兩斤烈酒下肚,小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燒,頭腦中混混沌沌,但仍是記得:「慕容復是甚麼東西?我怎可輸給他的手下人?」端起第三碗酒來,又喝了下去。那大漢見他霎時之間醉態可掬,心下暗暗好笑,知他這第三碗酒一下肚,不出片刻,便要醉倒在地。段譽來喝第三碗酒時,胸口已感煩惡欲嘔,待得又是一斤烈酒灌入腹中,五臟六腑似乎都欲翻轉。 他緊緊閉口,不讓腹中酒水嘔將出來。突然間丹田中一動,一股真氣衝將上來,只覺此刻體內的翻攪激盪,便和當日真氣無法收納時的情景極為相似,當即依著伯父所授的法門,將那股真氣納向大椎。 不料他喝入的烈酒太多,真氣帶著酒水上行,不能在大椎穴中安居。他任其自然,讓這真氣由天宗穴而肩真穴,再經左手手臂上的小海、支正、養老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陽谷、後豁、前谷諸穴,由小指的少澤穴中傾瀉而出。他這時所運的真氣線路,便是大理段氏的絕技六脈神劍中的「少澤劍」。那少澤劍本來是一股有質無形的劍氣,但這時他小指之中,卻有一道酒水緩緩流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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