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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五


  那漁舟緩緩駛到了精舍之前,只見前後左右,處處都是楊柳,一聲聲粗暴的轟叫之聲,從屋中傳了出來。這狂亂的聲音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,那是大大的不相稱。阿朱嘆了一口氣,十分不快。阿碧在她耳邊道:「阿朱姊姊,趕走了敵人後,我來幫你收拾。」阿朱捏了捏她的手,表示謝意。她帶著段譽等三人,繞道走到廚房,見廚師老顧忙得滿頭大汗,不停口的向鑊中吐唾沫,跟著雙手連搓,將污泥不住搓到鑊中,阿朱又好氣、又好笑,叫道:「老顧,你在幹甚麼?」老顧嚇了一跳,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」

  阿朱笑道:「我是阿朱姑娘。」老顧大喜,道:「阿朱姑娘,來了壞人,逼著我燒菜做飯,你瞧!」他一面說,一面擤了些鼻涕,拋在菜中,口中吃吃的笑了起來。阿朱和阿碧本在全神戒備,見這個大胖子廚師頗有童心,忍不住好笑。原來來犯的敵人將老顧呼來喝去,老顧心中不忿,只好在菜肴中落足髒料。阿朱皺眉道:「你燒這般髒的菜。」老顧忙道:「姑娘吃的菜,我做的時候一雙手洗得乾乾淨淨。敵人吃的,那是有多髒,便弄多髒。」

  阿朱道:「下次我見到你做的菜,想起來便噁心。」老顧道:「不同,不同,全然的不同。」要知阿朱雖是慕容公子的使婢,但在聽香精舍之中,卻是主人,另有婢女、廚子、船夫、花匠等等服侍。

  阿朱道:「有多少敵人?」老顧道:「先來的一夥有十五六個,後來的一夥有二十多個。」阿朱道:「有兩夥麼?都是些甚麼人?甚麼打扮?聽口舌是那裏人?」

  老顧罵道:「操他奶奶的——」一句罵人的言語一出口,情知不對,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巴,甚是惶恐,道:「阿朱姑娘,老顧真是該死。那兩批人一批是北方的蠻子,瞧來都是強盜。另一批卻是四川人,個個都穿白袍,也不知是甚麼路道。」阿朱道:「他們來找誰?有沒傷人?」老顧道:「第一批強盜和第二批的怪人,都是一進莊來,便問公子爺在那裏。咱們說公子爺不在,他們不信,前前後後的大搜了一陣。莊上的丫頭都避開了,就是我氣不過,他——」本來又要罵人,一句話到得口邊,總算及時縮回。阿朱等見他左邊眼睛烏黑,半邊臉頰高高腫起,想是受了幾下厲害的,無怪他要在菜肴中大吐唾沫,聊以洩憤。

  阿朱沉吟道:「咱們得親自去瞧瞧,老顧也說不明白。」她帶了玉燕、段譽、阿碧三人,從廚房的側門出去,繞過了一片茉莉花壇,穿過兩個月洞門,來到花廳之外。段譽是大理國王子,自幼富貴,見到聽香精舍中的構築花木,也不以為意,若是換作旁人,心想阿朱只不過是慕容公子的一個婢女,已是如此起居,公子本身豈非勝於王侯?離花廳後的長窗尚有數丈,已聽得廳中喧嘩之聲,極是煩雜。段譽僻處南疆,王玉燕從來不出閨門戶,都不知這些人的說話中有何古怪之處。阿朱專心模仿各種各樣的神情口音,一聽便覺頗為奇特,那些大聲叫嚷之人,聲音都是甚為重濁,其中有些言語,阿朱雖是多懂各地方言,卻也難以明白。本來老顧說講四川話的人更多,可是這時候一句四川話也聽不見。

  阿朱悄悄走近長窗,伸指甲挑破窗紙,湊眼向裏面一張。但見大廳上燈燭輝煌,可是只照亮了東邊的一面,十七八個粗豪大漢正在放懷暢飲,桌上杯盤狼籍,地下椅子東倒西歪,有幾個人索性坐在桌上,更有的不用筷子,伸手抓起了雞腿、牛肉大嚼。有的人手中揮舞長刀,將盤中魚肉剁成一塊一塊,用刀尖挑起了往口裏送。

  阿朱瞧這一般人的神情舉止,顯然是塞外的豪傑。她向這群人瞧得幾眼,再往西首望去,初時漫不經意,但多瞧得片刻,不由得心中發毛,背上暗生涼意。原來那邊二十餘人都是身穿白袍,整整齊齊的坐著,桌上只是點了小小一根蠟燭,燭光所及,不過數尺方圓,照見近處那六七人個個形容枯槁,身形瘦削,臉上一片木然,既無喜容,亦無怒色,當真是有若殭屍。阿朱越看越是心驚,但這些人始終是不言不語的坐著,若不是有幾人眼皮偶爾而動,還道個個都是死人了。阿碧湊近身去,握住阿朱的手,只覺她一隻手掌冷冰冰地,同時在微微發顫,當下也挑破窗紙,向裏張望。她眼光正好和一個臘黃臉皮的雙目相對,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,阿碧吃了一驚,不禁輕輕「啊」的一聲叫,叫了出來。

  砰砰兩聲,長窗震破,四個人同時躍出,剛好兩個是塞外大漢,兩個是川中怪客。兩個大漢齊聲喝問:「是誰?」阿朱道:「我們捉了幾尾鮮魚,來問老頭要不要,今天的蝦兒也是新鮮活跳的。」她說的是蘇州土語,那些塞北大漢原本不懂,但見四人都作漁人打扮,手中提著的魚蝦不住跳動,不懂也就懂了。

  一條大漢夾手從阿朱將魚兒搶了過去,大聲叫道:「廚子,廚子,拿去做醒酒湯喝。」另一個大漢去接段譽手中的鮮魚。那兩個四川人見是賣魚的,不再理會,轉身便回入廳中。他二人經過阿碧身旁時,阿碧陡然間聞到一股奇臭無此的腐臭,似是爛了十多日的臭魚一般。阿碧忍不住伸起衣袖,掩住鼻子。一個四川客一瞥之間,見到她衣袖褪下,露出小臂膚白勝雪,嫩滑如脂,疑心大起:「一個中年漁婆,肌膚怎會如此白嫩?」

  他反手一把抓住阿碧,問道:「格老子的,你幾歲?」阿碧吃了一驚,反手甩脫他的手掌,說道:「你做甚麼?動手動腳的?」她說話聲音嬌柔清脆,這一甩又是身手極是矯捷,那四川客只覺手臂酸麻,一個踉蹌,向外跌了幾步。這麼一來,西洋鏡登時拆穿,廳外的四個人大聲吆喝,廳中又湧出十餘人來,將段譽等團團圍住。一條大漢伸手過去用力一扯段譽的鬍子,那假鬚應手而落。另一個人伸手要抓阿碧,被阿碧斜身一推,跌倒在地。她身後一人一劍橫削過來,阿碧低頭一躲,忘了自己頭頂裝有假髮,頭髻已比平時高了寸許,喇的一聲,花白的假髮跌落,露出滿頭都是秀髮。

  那些漢子更是大聲吵嚷起來:「是奸細,是奸細!」「喬裝假扮的販子!」「拿起來拷打!」阿朱怒道:「這是誰的家裏?誰是奸細了?」眾漢子擁著四人走進廳內,向東首中坐的老者稟報道:「稟寨主,拿到了喬裝的奸細。」玉燕和阿朱、阿碧見廳中亂成一團,她三人雖都身負極高的武藝,但均是年輕識淺,不知該當立即動手呢,還是逼到不得已的時候再打。段譽更是分不清到底誰強誰弱。四個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不知如何是好,只有站在那老者面前,看他如何發付。

  那老者身材極是魁梧雄偉,一部花白鬍子,長至胸口,左手中嗆啷啷的玩弄著三枚鐵膽,喝道:「那裏來的奸細?裝得鬼鬼祟祟的,多半不是好人。」玉燕道:「裝做個老太婆,一點也不好玩,阿朱,我不裝啦。」說著便除去了頭上假髮,伸手在臉上一擦,用泥巴和麵粉堆成的滿臉皺紋頓時紛紛跌落。眾漢子見到一個中年漁婆突然變成了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,無不目瞪口獃,霎時間大廳中鴉雀無聲。坐在兩首的四川白袍客人,也都將目光射了過來。玉燕道:「你們都將喬裝去了罷。」她向阿碧笑道:「都是你不好,洩漏了機關。」前後左右都是虎視眈眈的漢子,但玉燕視而不見,神色自若,似是全沒將這干人放在心上。

  阿朱、阿碧、段譽三人聽玉燕這般說,當下各自除去了臉上的化裝。眾人看看玉燕,又看看阿朱、阿碧,那想到世間竟會有這般有似粉裝玉琢的姑娘。隔了好一陣,那魁梧老者才道:「你們是誰?到這裏來幹甚麼?」阿朱笑道:「我是這聽香精舍的主人,竟然要旁人盤問起我來,豈不奇怪?你們是誰?到這裏來幹甚麼了?」

  那老者道:「嗯,你是這裏的主人,那好極了。你是慕容家的小姐了?慕容博是你爹爹罷?」阿朱微笑道:「我只是個丫頭,那裏有福氣做老爺的女兒了?閣下是誰,到此何事?」那老者聽她自稱是個丫頭,意似不信,沉吟半晌才道:「你去請主人出來,我方能告知來意。」阿朱道:「主人出門去了。閣下有何貴幹,跟我說也是一樣。閣下的姓名,難道不能示知麼?」那老者道:「嗯,我是雲州秦家寨的姚寨主,姚伯當便是了。」

  阿朱道:「久仰,久仰。」姚伯當笑道:「你一個小小姑娘,知道甚麼?」玉燕道:「雲州秦家寨,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斷門刀,當年姚公望自創這斷門刀六十四招後,後人忘了五招,聽說現下只有五十九招傳下來。姚寨主,你學會的是幾招?」姚伯當大吃一驚,衝口而出的道:「我秦家寨的五虎斷門刀原有六十四招,你如何知道?」

  玉燕淡淡的道:「書上是這般寫的,多半不錯罷?缺了五招是『白虎跳澗』、『一嘯風生』、『剪撲自如』、『雄霸群山』,那第五招嘛,嗯,是『伏象勝獅』,對不對?」姚伯當摸了摸自己的鬍鬚,本門的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數失傳,他是知道的,但這五招到底是甚麼招數,卻是誰也不知道了。這時聽玉燕侃侃而談,心中又是吃驚,又是起疑,對玉燕這句問話卻是答不上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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