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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四


  ▼第三十二回 星夜逃走

  平媽媽伸指去扳扣住玉燕的機括,扳了一陣,竟是紋絲不動。段譽怒道:「你還不快放了小姐?」平媽媽愁眉苦臉的道:「我——我半分力氣也沒有了。」段譽伸手到桌子底下,摸到了機鈕,用力一板,喀的一聲,圈在玉燕纖腰上的鋼環緩緩縮進鐵柱之中。段譽大喜,但兀自不敢就此放開平媽媽,拾起地下長刀,挑斷了縛在阿碧手上的麻繩。阿碧接過刀來,割開阿朱手上的束縛。倆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,又驚又喜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  玉燕向段譽瞪了幾眼,臉上的神色極是奇異,說道:「你會得『化功大法』?這種污穢的功夫學來幹甚麼?」段譽搖頭道:「我這不是化功大法。」他想若是從頭述說,一則說來話長,二則玉燕未必會信,不如隨口捏造個名稱,便道:「這是我大理段氏家傳的『太陽熔雪功』,那是從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的,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,一善一惡,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語。」

  玉燕登時便信了,嫣然一笑,道:「對不起,那是我孤陋寡聞了。大理段氏的一陽指我知道一些,六脈神劍卻是僅聞其名,日後還要請教。」段譽只要美人肯向自己求教,自是求之不得,忙道:「小姐但有所詢,自當和盤托出,不敢藏私。」

  阿朱和阿碧萬沒料到段譽會在這緊急關頭趕到相救,而見他和王小姐談得這般投機,更是大感詫異,阿朱道:「姑娘,多謝相救之德,咱們須得帶了這平媽媽去,免得她洩漏機密。」平媽媽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」阿未左手捏住她的面頰,右手便將自己口中吐出來的那顆麻核桃,塞到了她的口中。段譽笑道:「妙啊,這是慕容門風,叫作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。」王玉燕道:「我跟你們一起去,去瞧瞧他——他是怎樣了?」朱碧二女大喜,齊道:「姑娘肯去援手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」二女拉過平媽媽,推到鐵柱之旁,扳動機括,用鋼環圈住了她,四人輕輕帶上了石屋的石門,快快走向湖邊。

  幸好一路上沒撞到莊上婢僕,四人下了朱碧二女划來的小船之中,扳槳便向湖中划去。玉燕從頭髮上拔下一枚金釵,在船板上畫了個六十四格的羅盤,將金釵插在羅盤中心,日光斜射,釵影投到羅盤之上。玉燕隨手指劃,小船在煙波浩渺,滿佈菱葉的大湖中東轉一轉,西彎一彎的駛了出去。段譽大是欽佩,道:「姑娘雖不出門,天文地理卻是無所不曉。」玉燕微笑道:「都是些書上看來的玩意,也不知是否真的管用。」阿朱和阿碧划了一陣,見小船在縱橫交叉的港灣中轉了出來,依稀間已划上了來路,不再兜回曼陀山莊,都是心下大慰。段譽忽道:「姑娘,我有一事不明,倘若咱們是黑夜中出來,沒太陽可照羅盤,那怎麼辦?」

  玉燕微笑道:「那更加容易了,天上星辰便是個大羅盤,抬首即見。」阿朱、阿碧、段譽三人輪流划船,出了曼陀山莊附近那一團團八陣圖似的港灣之後,朱碧二女已識得湖上水道,眼見天色向晚,湖上煙霧漸濃,阿朱道:「姑娘,這兒離婢子的下處較近,今晚委屈你暫住一宵,再行商量如何去覓公子如何?」玉燕道:「嗯,就是這樣。」她離曼陀山莊越遠,越是沉默。段譽見湖上清風拂動她的衫子,黃昏時分,浸浸似有寒意,心中忽然感到一陣凄涼之意,初出來時的歡樂心情,慚慚淡了。又划了良久,望出來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朧朧,只見東首天邊有燈火閃爍。阿碧道:「那邊燈火處,便是阿朱姊姊的聽香精舍。」

  小船向著燈火直划。段譽心中忽想:「此生此世,只怕再無今晚之情。如此湖上泛舟,若是永遠到不了燈火處,豈不是好?」突然間眼前一亮,一個大流星從天邊劃過,拖了一條長長的尾巴。

  王玉燕口中低聲說了一句話,段譽卻沒聽得清楚。黑暗之中,只聽玉燕幽幽嘆了口氣。阿碧柔聲道:「姑娘放心,公子這一生逢兇化吉,從來沒遇到過甚麼危難。」玉燕道:「他上丐幫去,我倒不怎麼擔心,那少林寺究屬非同小可。那七十二項絕藝,他是都會的,但少林寺成名數百年,不會單只七十二項絕藝,若是忽然有人使出外界不知的奇特武功來,唉——」她頓了一頓,輕輕的道:「每逢天上飛過流星,我這願總是許不成。」

  原來江南有一種傳說,當流星橫過天空之時,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說一個願望,那不論如何為難之事,都能如意稱心——但流星總是一閃即沒,許願者沒說得幾個字,流星便已不見。千百年來,江南的小兒女不知因此而懷了多少夢想,遭了多少失望。王玉燕於武學雖是所知極多,那兒女情懷,和一個農家女孩、一個湖上姑娘也沒甚麼分別。

  段譽聽了這句話,心中又是一陣難過,明知她所許的願望,必是和慕容公子有關,必是祈求他平安無恙,萬事順遂。他驀地想起:「在這世界上,可也有那一個少女,是如王姑娘這般在暗暗為我許願麼?婉妹從前愛我甚深,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長之後,自當另有一番心情。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處?是否另外遇上了如意郎君?鍾靈鍾姑娘呢?這個小姑娘天真浪漫,不知世事,她偶爾想到我之時,也不過是心中一動,片刻間便拋開了,絕不致如王姑娘這般,對她意中人竟是加此銘心刻骨的思念。嗯,伯父和爹爹替我定下了高伯伯的女兒為妻。這位姑娘我從來沒見過面,是美是醜,是高是矮,半點也不知道,我不會去想她,她自然也不會來想我。」

  小船越划越近,阿朱仍然低聲道:「阿碧,你瞧,樣子有點兒不對。」阿碧點頭道:「嗯,怎地點了這許多燈?」她輕聲笑了兩聲,道:「阿朱姊姊,你家真在鬧元宵麼?這般燈火輝煌的,說不定他們是在給你做生日。」

  阿朱默不作聲,只是凝望湖中的點點燈火。這時段譽也是看得明白,一個小洲之上建著八九間房屋,其中有兩座樓房,每一間屋子的窗中都有燈火傳出來。他心道:「阿朱所住之處,叫做『聽香精舍』,想來和阿碧的『琴韻小築』差不多的屋宇,慕容公子對這兩位小婢應該不致於偏心。琴韻小築這般雅致,聽香精舍中卻是處處紅燭高燒,未免有點兒不倫不類。」

  小船離聽香精舍約莫里許時,阿朱停住了槳說道:「王姑娘,我家裏來了敵人。」王玉燕吃了一驚,道:「甚麼?來了敵人?你怎麼知道?是誰?」阿朱道:「是甚麼敵人,那可不知。不過你聞啊,這般酒氣薰天的,定是許多惡客亂攪出來的。」王玉燕用力嗅了幾下,卻嗅不出甚麼,阿碧、段譽也不覺有異。阿朱此人對氣息最是靈敏,在極遠之處便能察覺異味,說道:「糟啦,糟啦,他們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、玫瑰花露、啊喲不好,我的寒梅花露也給他們糟蹋了——」說到後來,幾乎要哭出聲來。

  段譽大是奇怪,問道:「你眼睛這麼好,瞧見了麼?」阿朱哽咽道:「不是的,我聞得到。我化了很多很多心思,才浸了這些花露,這些惡客定是當酒來喝了!」阿碧道:「阿朱姊姊,怎麼辦?咱們避開呢,還是上去動手?」阿朱道:「不知敵人是否厲害——」段譽道:「不錯,倘若厲害呢,那是避之則吉。要是一些平庸之輩,還是去教訓教訓他們的好,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損壞。」

  阿朱心中正沒好氣,聽他這幾句話說了等於是沒說,便道:「避強欺弱,這種事誰不會做?你怎知道敵人到底是厲害還是不厲害?」段譽道:「那很容易,待我上去探訪一番便了,三位請在船中等候,一見情勢不對,立即划船逃走,不必理我。」

  三個少女聽他這麼說,都是大出意料之外。瞧他毛手毛腳的,行動身手,全然是不會半點武功的模樣,可是花肥房中那兇悍之極的平媽媽給他抓住了手腕,又是片刻間功力盡失,絕無抗禦之餘地,不知他是否身懷上乘武功,卻故意裝成文弱書生。王玉燕道:「你上去若是遇到了厲害之極的敵人,他們打你殺你,你怎麼辦?」段譽道:「那也是無法可施的了。不過我運氣極好,往往能逢兇化吉。」他心中卻想:「倘若我是為你送了性命,便做鬼也是心甜。」

  王玉燕左手一拂,手指貼上他的太陽穴,那是人身死穴之一,手指點得實了,立時斃命,不論武功多強之人,總是無法封閉太陽穴的穴道。黑暗之中,段譽竟是茫然不覺,不知危機已在頃刻。阿碧驚噫一聲,阿朱卻知玉燕乃是試探段譽的武功真假,只是凝神察看,並不作聲。玉燕的手指離他太陽穴不到一寸,段譽兀自未知,說道:「你們三位年輕姑娘,這般的遇上了敵人,甚是不妥。」玉燕緩緩縮手道:「你當真沒學過武功麼?」

  段譽微笑道:「那『太陽熔雪功』倘若不算武功,我就是沒學過的了。」阿朱道:「我有個計較。咱們都去換一套衣衫,扮成漁翁、漁婆兒一般。」她手指東首,道:「那邊住著幾家打魚的人家,都認得我的。」

  段譽拍手笑道:「妙極,妙極!」阿朱木槳一扳,便向東邊划去。這一帶和聽香精舍已近。鄰居的漁人平時都和她甚是熟稔。阿朱先和玉燕、阿碧走近漁家,借過衣衫換了。她自己扮成了老婆婆,玉燕和阿碧則扮成了中年漁婆,然後再喚段譽過去,將他裝成了四十來歲的漁人。阿朱的易容之術,當真精妙絕倫,拿些麵粉泥巴,在四人的臉上,這裏塗一塊,那邊黏一點,霎時之間,各人的年紀、容貌全都大異了。她又借了漁舟、漁網、釣桿、活魚等等,划了漁舟向聽香精舍駛去。段譽、玉燕等相貌雖然改變,但聲音舉止,卻是處處露出破綻,阿朱那喬裝的本事,他們是連一成都學不上。玉燕笑道:「阿朱,甚麼事都由你出頭應付,咱們只好裝啞巴。」阿朱笑道:「是了,包你不穿便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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