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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西首白袍客中,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漢子陰陽怪氣的說道:「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威震河朔,多五招少五招不關大體。這位姑娘,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稱呼?」王玉燕道:「慕容老爺子是我舅舅。閣下尊姓大名?」那漢子冷笑道:「姑娘家學淵源,一眼便道出了姚寨主的武功家數。在下的來歷,倒要請姑娘猜上一猜。」

  玉燕微笑道:「那你得顯一下身手才成。單憑幾句說話,我可猜不出來。」那漢子點頭道:「不錯。」左手伸入右手衣袖,右手伸入左手衣袖,便似冬日籠手取暖一般,但即雙手伸出,手掌中各自多了一柄奇形兵刃。他左手中拿著一柄六七寸長的鐵錐,錐尖卻曲了兩曲,右手則是個八角小錘,錘柄長約及尺,錘頭也沒常人的拳頭大小。這兩件兵器小巧玲瓏,倒像是孩童的玩具,用以臨敵制勝,看來著實不便。東首的北方大漢中見了這兩件古怪兵器,當下便有數人笑出聲來。一個大漢大笑道:「川娃子的玩意兒,拿出來丟人現眼啦!」

  王玉燕道:「嗯,你這是『雷公轟』,閣下想必長於輕功和暗器了,書上說『雷公轟』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獨門兵刃,『青』字十八打,『城』字三十六破,奇詭難測。閣下多半是複姓司馬罷?」那中年漢子一直臉色陰沉,聽了玉燕這幾句話,不禁聳然動容,和他左右兩名副手面面相覷,隔了半晌,才道:「姑蘇慕容氏於武學一道淵博無比,果真是名不虛博。在下司馬林。請問姑娘,是否『青』字真有十八打,『城』字真有三十六破?」玉燕道:「你這句話問得甚好。我以為『青』稱作十九打較妥,菩提子和鐵蓮子外形雖似,用法大大不同,不能混為一談。至於『城』字的三十六破,那『破甲』、『破盾』、『破牌』三種招數無甚特異之處,盡可取消,稱為三十三破,反而更為精要。」

  司馬林等都聽得目瞪口獃,他的武功之中,『青』字只學會了十一打,甚麼鐵蓮子和菩提子的分別,全然不知。至於破甲、破盾、破牌三種功夫,原是他畢生最得意的武學,認為是青城派的不傳之秘,鎮山絕技,不料這少女卻說盡可取消。他先是一驚,隨即大為惱怒,心道:「慕容家想要折辱於我,故意編了這樣一套鬼話來,命一個少女出來大言炎炎。」這司馬林城府極深,當下並不發作,只道:「多謝姑娘指教,令我茅塞頓開。」微一沉吟間,一計已生,向他左首的副手說道:「褚師弟,你不妨向這位姑娘領教領教。」

  那副手是個滿臉麻皮的醜陋漢子,五十來歲年紀,一身白袍之外,頭上更用白布包纏,宛似滿身孝服,於朦朧的燈光之下,更顯得陰氣森森,這人名叫褚保昆,帶藝從師而投入青城派門下。他年紀比司馬林大了十歲,但入門較晚,是以屈居師弟。他本來的武功家數到底如何,向來深藏不露,即令是司馬林,也是不大了然,幾次詢問,褚保昆始終含糊其詞,司馬林只知他武功甚高,頗不在自己之下而已。他要褚保昆向王玉燕領教,計策甚高,倘若上玉燕識他不破,那是折了對方的氣燄;倘若玉燕果真識破了褚保昆的門派,卻也可解了自己胸中的疑團。

  褚保昆站起身來,雙手在衣袖中一拱,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錐,一柄小錘,和司馬林一模一樣的一套「雷公轟」,說道:「請姑娘指點。」旁觀眾人均想:「你的兵刃和那司馬林全無分別,這位姑娘既識得司馬林的,難道就不識得你的?」王玉燕也道:「閣下既使這『雷公轟』,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。」司馬林道:「我這位褚師弟是帶藝從師。本來是那一門那一派,卻要考較考較姑娘的慧眼。」王玉燕心想:「這倒確是個難題了。」

  王玉燕尚未開言,那邊秦家寨的姚伯當搶著說道:「司馬掌門,你要人家姑娘識出你師弟的本來面目。那有甚麼意思?這豈不是沒趣之極麼?」司馬林愕然道:「甚麼沒趣之極?」姚伯當笑道:「令師弟現下滿臉密圈,雕琢得十分精細,他的本來面目,自然是沒有這麼考究了。」那褚保昆滿臉都是麻皮,東首的眾大漢聽寨主如此奚落於他,登時轟聲大笑。笑聲震得大廳上燭火搖晃不已。

  褚保昆性子甚是陰鷙狠毒,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臉,有人無意中向他臉上瞥了一眼,若是神色漠然,視如不見,算是那人的運氣,假如現出驚詫之色,或是皺一皺眉頭,意示厭憎,褚保昆若不將他弄得半死不活,絕不罷休。此刻聽得姚伯當這般公然譏嘲,如何忍耐得住?何況他本人相貌醜陋,在美男美女之前,更是恨人向他多看,當下也不理姚伯當是北方大豪,一寨之主,左手的鋼錐對準他胸膛,右手小錘在錐尾用力一擊,嗤的一聲急響,破空之聲有如尖嘯,一枚暗器向姚伯當胸口射了過去。

  姚伯當雖料到自己既是出言譏嘲,絕無善罷之理,但萬萬想不到對方說幹就幹,這暗器來得如此迅捷,危急中不及拔刀擋格,左手搶過身前桌上的燭臺,看準了暗器一擊。噹的一聲響,那暗器向上射去,啪的一下,射入梁中,原來是一根三寸來長的鋼針。別瞧這鋼針雖只三寸有餘,力道卻是十分強勁,姚伯當左手虎口一麻,那燭臺掉在地下,嗆啷啷的直響。秦家寨眾人紛紛拔刀,大聲叫嚷起來:「暗器傷人麼?」「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好漢。」「不要臉,操你奶奶的熊!」一條大胖子更是滿口污言穢語,將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上了。

  青城派眾人卻始終是陰陽怪氣,默不作聲,對秦家寨群豪的叫罵宛似不聞不見。姚伯當適才忙亂中去搶燭臺,倉卒之際,原是沒有拿穩,但自己數十年的功力修為,兩指之力,便可支持得自己身子,不料竟被對手小小一枚鋼針打落了手中的物事。以武林中的規矩而論,自己已是輸了一招,心想:「對方的武功頗有點邪門,咱們就算跟他們幹上了,也得正大光明,真刀真槍的來。聽那小姑娘說,青城派有甚麼『青』字十八打,似乎都是暗青子的功夫,咱們一個不小心,怕要吃虧。」當下揮手止住屬下眾人的叫鬧,笑道:「褚兄弟這一招功夫俊得很,也是陰毒得很那!那叫甚麼名堂?」

  褚保昆嘿嘿冷笑,並不答話。秦家寨的大胖子道:「多半叫作『不要臉皮,暗箭傷人』!」另一個中年人笑道:「人家本來是不要臉皮了嘛,這招的名稱很好,名副其實,有學問,有學問!」他言語之中,又是取笑對方的麻臉。

  玉燕搖了搖頭,柔聲道:「姚寨主,這就是你的不對了。」姚伯當道:「怎麼?」玉燕道:「任誰都難保有病痛傷殘。小時候不小心摔一跤,說不定便跌跛了腿。和人交手時功夫不敵,說不定便丟了一手一目。武林中的朋友,身上有甚麼損傷,那是平常之極的事,是不是?」姚伯當只好應道:「是。」玉燕又道:「這位褚爺幼時患了惡疾,身上有些疤痕,那有甚麼可笑?男子漢大丈夫,第一是論人品道德,第二論才幹事業,第三論文學武功。他又不是去扮女人,臉蛋兒俊不俊,有甚麼相干?」

  她這番話侃侃說來,姚伯當不由得啞口無言,哈哈一笑,說道:「小姑娘的言語倒也有些道理,這麼說,是老夫取笑褚兄弟的不是了。」玉燕嫣然一笑,道:「老爺子坦然自認其過,足見光明磊落。」她回頭向褚保昆搖了搖頭,道:「不行的,那沒有用。」說這句話時,臉上神情又是溫柔,又是同情,便似是一個做姊姊的,看到小兄弟忙得滿頭大汗要做一個力所不勝的事,因而出言規勸一般,言語之中,含意極是親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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