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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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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三十回 迫做花匠 那女子道:「此人如此無禮,待會先領去斬去他雙足後,再挖了眼睛,割了舌頭。」一個長挑身材,膚色微黑的婢女躬身應道:「是!」段譽心中一沉:「真的將我殺了,那也不過如此。但斬了我雙足、挖了眼睛、割了舌頭,弄得死不死、活不活的,這罪可受得大了。」他直到此時,心中這才真有恐懼之意,回頭向阿朱、阿碧望了一眼,只見她二人臉如死灰,獃若木雞。 王夫人上了岸後,艙中又走出兩個青衣婢女,手中各持一條絲絳,從艙中拖出兩個男人來。一個男子面目清秀,似是個富貴子弟,另一個卻是外號叫做「怒江王」的秦元尊。這人圍攻木婉清之時,大是威風凜凜,但這時雙手手腕被絲絳縛住,垂頭喪氣,猶如肉在俎上,任人宰割。段譽大奇:「此人向在雲南,怎麼給王夫人擒了來?」只聽王夫人向秦元尊問道:「你明明是大理人,怎地不認?」 秦元尊道:「我是雲南人,我家鄉可不屬於大理國。」王夫人道:「說,你家鄉距大理多遠?」秦元尊道:「四百多里。」王夫人道:「不到五百里,那就不是外人。去活埋在曼陀羅花下,當做肥料。」秦元尊大叫:「我到底犯了甚麼事?你給我說個明白,否則我死不瞑目。」王夫人冷笑道:「只要是大理人,或者是姓段的,撞到了我便得活埋。你雖非大理人,但與大理鄰近,那就一般的辦理。」 段譽心道:「啊哈,你明明是衝著我來啦。我也不用你問,直截了當的自己承認便是。」當下大聲道:「我是大理人,又是姓段的,你要活埋,乘早動手。」王夫人冷冷的道:「你早就報過名了,自稱叫作段譽,哼,大理段家的人,可沒這麼容易便死。」她手一揮,一名婢女拉了秦元尊便走。秦元尊不知是被點了穴道,還是受了重傷,毫無半點抗禦之力,只是大叫:「天下沒這個規矩,大理國幾百萬人,你殺得完麼?」但見他被拉入了花林之中,漸行漸遠,呼聲漸輕。 王夫人略略側頭,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說道:「你怎麼說?」那男子突然雙膝一曲,跪倒在地,連連磕頭,說道:「家父在京中為官,膝下唯有我一個獨子,但求夫人饒命。夫人有甚麼吩咐,家父定必允可。」 王夫人冷冷的道:「你父親是朝中大官,我不知道麼?要饒你性命,那也不難,你今日回去,即刻將家中的結髮妻子殺了,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結識的苗姑娘,須得三書六禮,一應俱全。成不成?」那公子道:「這個——要殺我妻子,那是下不了手,明媒正娶苗姑娘,家父家母也決計不能答應。這不是我——」 王夫人道:「將他帶去活埋了!」那牽著他的婢女說道:「是!」拖了絲絳便走。那公子嚇得混身亂顫道:「我——我答應就是。」王夫人道:「小翠,你押送他回姑蘇城裏,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妻子,和苗姑娘拜堂成親,這才回來。」小翠應道:「是!」拉著那公子,踏進段譽所坐的小船。 那公子求道:「夫人開恩。拙荊和你無怨無恨,你又不識得苗姑娘,何必如此幫她,逼我殺妻另娶?我——我父素來不識得你,從來不敢得罪了你。」王夫人道:「你既有了妻子,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,既是花言巧語的將人家騙上了,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。這種事我不聽見便罷,既是給我知道了,自是這麼辦理,你又不是第一樁,抱怨甚麼?小翠,你說這是第幾樁了?」小翠道:「婢子在常熟、丹陽、無錫、嘉興等地,一共辦過七起,還有小蘭、小詩她們辦的一些。」那公子聽說慣例如此,只是一疊聲的叫苦。小翠扳動木槳,划著小船自行去了。 段譽見這位王夫人行事,不近情理之極,不由得目瞪口獃,整個人都是傻了。 他心中所想到的,只是「豈有此理」這四個字,不知不覺之間,竟是順口說了出來:「豈有此理,豈有此理!」王夫人哼了一聲,道:「天下更加豈有此理的事兒,還多著呢。」段譽又是失望,又是難過,那日在江邊的石洞之中,見了那座神仙玉像,心中何等仰慕,但眼前這人形貌似極了玉像,言行舉止,卻竟如妖魔鬼怪一般。 他低了頭獃獃出神,只見四個婢女回到船艙中,捧了四大盆花出來。段譽一見,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,原來這四盆花都是山茶,更是頗為難得的名種。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號稱第一,而鎮南王府府中名種不可勝數,更是大理之最。段譽從小就看慣了,暇時聽府中數十名花匠談論講評,山茶的優劣習性,自是爛熟於胸,那是不習而知,例如農家子弟必辨菽麥,漁家子弟必識魚蝦一般。他在曼陀山莊中行走數里,未見一本佳品,心中早覺「曼陀山莊」之名未免辜負了曼陀羅花的名字,只聽得王夫人道:「小茶,這四盆『滿月』山茶,得來不易,須得好好照料。」那叫做小茶的婢女應道:「是!」 段譽聽她這句話未免外行,不禁嘿的一聲冷笑。王夫人也不理他,又道:「湖中風大,這四盆花在船艙裏放了幾天,不見日光,快到太陽底下曬曬,多上些肥料。」小茶又應道:「是!」段譽更是大笑起來:「哈哈!哈哈!」王夫人聽他笑得古怪,問道:「你笑甚麼?」段譽道:「我笑你不懂山茶,偏偏要種山茶。如此佳品落在你的手中,那當真是焚琴煮鶴,大煞風景之至了。」王夫人怒道:「我不懂山茶,難道你就懂了?」她突然想起一事,心念一動:「且慢,他自稱是大理段氏子弟,說不定真的懂得山茶,也未可知。」可是口中仍是說得嘴硬:「本莊名叫曼陀山莊,滿山遍野都是曼陀羅花,長得何等茂盛瀾漫?」 段譽微笑道:「庸脂俗粉,自然是粗生粗長。但你這四盆白茶花,要是能種得好,我就不姓段。」王夫人極愛茶花,不惜重資,到處去收買佳種,可是移植到曼陀山莊之後,竟是沒有一本名貴的茶花能欣欣向榮,往往長得一年半載,便即病死。她常自為此煩惱,聽得段譽的話後,不怒反喜,走上兩步,問道:「我這四盆白茶有何不同?如何方能種好?」段譽道:「你若是向我請教,當有請教的禮數。倘若是威逼拷問,你先砍了我的雙腳再問不遲。」王夫人怒道:「要斬你雙腳,又有何難?小詩,先去將他左足砍了。」那名叫小詩的婢女答應了一聲,挺劍上前。阿碧急道:「夫人不可,你若是傷了他,這人倔強之極,寧死也不肯說了。」 王夫人原本是嚇嚇他的,左手一舉,小詩當即止步。段譽笑道:「你砍下我的雙腿,去埋在這四本白茶之旁,當真是上佳的肥料,這些白茶就越開越大,說不定有海碗大小,哈哈,美啊,妙極,妙極!」王夫人心中原本是這樣想,但聽他口氣,說的全是反話,一時倒說不出話來,怔了一怔,才道:「你胡吹甚麼?我這四本白茶,有何名貴之處,你倒且說來聽聽。你說得對了,再禮待你不遲。」 段譽道:「王夫人,你說這四本白茶都叫『滿月』,那根本就錯了,其中一本叫作『紅妝素裹』,一本叫作『抓破美人臉』。」王夫人奇道:「抓破美人臉?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?是那一本?」段譽道:「你要請教在下,須得有禮才是。」王夫人倒給他弄得沒有法子,但聽自己無意中得的這四株茶花,居然各有一個特別的名字,心下自是歡喜,微笑道:「好!小詩,吩咐廚房在『雲錦樓』設宴,款待段先生。」小詩答應著去了。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見段譽不但死裏逃生,而且王夫人反而待以上賓之禮,真是如在夢中。 王夫人向提著三顆首級的那婢女道:「這三顆首級,去埋在『紅霞樓』前的紅花旁邊。」那婢女應道:「是!」王夫人這才向段譽道:「段公子,請!」段譽道:「冒昧打擾,賢主人勿怪是幸。」王夫人道:「大賢光降,曼陀山莊蓬蓽生輝。」兩個人客客氣氣的向前走去,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譽生死尚自繫於一線。阿朱和阿碧跟在其後,知道這王夫人喜怒無常,言笑晏晏之際,立時便可翻臉無情,因此心下仍是惴惴。 王夫人陪著段譽穿過花林,過石橋,穿小徑,來到一座小樓之前。段譽抬頭一看,見小樓簷下一塊匾額,寫著「雲錦樓」三個金字,樓下前後左右,種的都是茶花。但這些茶花若是拿到大理,都不過是三四流的貨色,和這些精致的樓閣亭榭相比,未免不襯。王夫人臉上卻有得意之色,說道:「段公子,你大理茶花最多,但和我這裏相比,只怕猶有不如。」段譽點頭道:「這種茶花,我們大理人的確是不種的。」王夫人得意洋洋道:「是麼?」段譽道:「大理就是最無知無識的鄉下人,也知種這種賤品有失自己身份。」 王夫人臉上立時變色,道:「你說甚麼?你說我這些茶花都是賤品?那——那太也欺人了。」段譽道:「你若是不信,也只好由得你。」他指著樓前一株五色斑斕的茶花,道:「這一株,想來你是當作至寶了,嗯,這花旁的玉欄桿乃是真的和闐美玉,很美,很美。」他嘖嘖稱賞花旁的欄桿,於花朵本身卻是不置一詞,就如品評旁人的書法,一味稱讚黑色烏黑光亮一般。這一株茶花,花色有紅有白、有紫有黃,極是繁複,王夫人向來視作珍品,這時見段譽頗有不屑之意,心下自是憤恨。段譽道:「請問夫人,此花在江南叫作甚麼名字?」王夫人道:「我們也沒有甚麼特別名稱,就叫它作五色茶花。」段譽道:「我們大理人倒有一個名字,叫它作『落第秀才』。」 王夫人「呸」的一聲,道:「這般難聽,多半是你捏造出來的。這株花富麗堂皇,那裏像個落第秀才了?」段譽道:「夫人你倒數一數看,這花上共有幾種顏色。」王夫人道:「我早數過了,至少也有十五六種。」 段譽道:「一共是十七種顏色。大理有一種名種茶花,叫作『十八學士』,那是天下的極品,一株花上開十八朵花,朵朵顏色不同,紅的就是全紅,紫的便是全紫,絕無半分混雜。而且這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,各有各的妙處,開時齊開,謝時齊謝,夫人可曾見過?」王夫人怔怔的聽著,不由得悠然神往,搖頭道:「天下竟有這種茶花!我聽也沒聽過。」 段譽道:「比之『十八學士』次一等的,例如『八仙過海』,那是八朵不同顏色的花生於一株,『七仙女』是七朵,『風塵三俠』是三朵,『二喬』是一紅一白的兩朵。這些茶花必須純色,若是紅中夾白,白中帶紫,那便是下品了。」 王夫人不住點頭。段譽又道:「就說『風塵三俠』罷,那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。凡是正品,三朵花中必須紫色者最大,那是虯髯客,白色者次之,那是李靖,紅色者最嬌艷而最小,那是紅拂女。如果紅花大過了紫花、白花,那便是副品,身份就差得多了。」王夫人聽得津津有味,嘆道:「我連副品也沒見過,還說甚麼正品。」 段譽指著那株五色茶花道:「這一種茶花,論顏色,比十八學士少了一色,偏又是駁而不純,開起來或遲或早,花朵又是有大有小。它處處東施效顰,學那十八學士,卻總是不像,那不是個半瓶醋的酸丁麼?所以我們叫他作『落第秀才』。」王夫人聽他說得有理,不由得噗嗤一聲,笑了出來,道:「這名字起得忒也尖酸刻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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