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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話說到了這一步,王夫人於段譽之熟知茶花習性,自是全然信服,當下引著他上得雲錦樓來。不久開上了酒筵,這酒筵中的菜肴,與阿朱、阿碧所請者卻是大大的不同。朱碧雙鬟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見長,於平常事物之中別具匠心。這雲錦樓中的酒席,卻是注重華貴珍異,甚麼熊掌、駝峰,無一不是名貴之極。但段譽自幼生長於帝王之家,甚麼珍奇的菜肴沒有吃過,反覺曼陀山莊的酒筵,是遠遠不如琴韻精舍的了。

  阿朱與阿碧自有莊中的婢女相陪,別處用膳。王夫人對段譽極盡禮敬,自行坐在下首相陪。酒過三巡,王夫人問道:「適才得聞公子暢說茶花品種,茅塞頓開。我這次在外面所得的四盆白茶,據姑蘇城中的花兒匠言道,叫做『滿月』,公子卻說其一叫作『紅妝素裹』,另一本叫作『美人抓破臉』,不知如何分別?願閱其詳。」

  段譽道:「那盆大白花而微有黑斑的,才叫作『滿月』,那些黑斑,便是月中的桂枝了。白瓣而灑紅斑的,叫作『紅妝素裹』,白瓣而有一絲紅條的,叫做『美人抓破臉』,但如紅絲很多,卻又不是『美人抓破臉』了,那是叫作『倚欄嬌』。你想凡是美人,自當嫻靜溫雅,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,那還不妨,倘若滿臉都抓破了,這美人老是與人打架,還有何美可言?」王夫人本來聽得甚是專注,突然之間,臉色一沉,喝道:「大膽,你是譏刺於我麼?」

  段譽吃了一驚,道:「不敢!不知甚麼地方冒犯了夫人?」王夫人道:「你是聽了誰的言語,捏造了這種種鬼話,前來辱我?誰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,就會不美?嫻靜溫雅,又有甚麼好了?」段譽一怔,說道:「晚生所言,僅是以常理猜度,會得武功的女子之中,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莊的。」不料這席話在王夫人聽來,仍是大為刺耳,說道:「你是說我不端莊麼?」段譽道:「端莊不端莊,夫人自知,晚生何敢妄言。只是逼人殺妻另娶,這種行逕,自非端人所為。」他說到後來,心頭也自有氣,不再有何顧忌。

  王夫人雙掌輕擊三下,三名婢女奔上樓來,垂手而立。王夫人道:「押著這人下去,命他澆灌茶花。」那三名女婢齊聲應道:「是!」王夫人道:「段譽,你是大理人,又是姓段的,早就該死之極。倘真是懂得茶花的性子,現下死罪暫且寄下了,罰你在莊前莊後照料茶花,尤其今日取來這四盆白花,務須小心在意。我跟你說,這四盆白花,若是死了一株,便砍去你一隻手,死了兩株,砍去雙手,四株齊死,你便是四肢齊斷。」段譽笑道:「若是四株都活呢?」

  王夫人道:「四株種活之後,你再給我培養其他的名種茶花。甚麼十八學士、八仙過海、七仙女、二喬,這些名種,每一種我都要幾本。若是辦不到,我挖了你的眼球。」段譽道:「你乘早將我殺了是正經。今天砍手,明天挖眼,我才不受這個罪呢。」王夫人叱道:「你活得不耐煩了,在我面前,膽敢如此放肆?押了下去!」

  三名婢女走上前來,兩人抓住了他的衣袖,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,四人一齊下樓,這三名婢女都會武功,段譽在她們挾制之下,竟是抗禦不得,心中只是暗叫:「倒楣,倒楣!」二名婢女拖拖拉拉,將他擁到一處花圃,一婢將一柄鋤頭塞在他的手中,一婢取過一隻澆花的木桶,說道:「你聽夫人吩咐,乖乖的種花,還可活得性命。總算你是天大的造化,來到曼陀山莊的男子,有那一個能活著回去?」另一名婢女道:「除了種花澆花之外,莊子中可不許亂闖亂走,你若是闖進了禁地,那可是自己該死,誰也沒法救你。」三婢鄭而重之的囑咐一陣,這才離去。段譽獃在當地,當真是哭笑不得。

  在大理國中,段譽的身份地位僅次於皇伯保定帝、父親鎮南王,將來父親繼承皇位,他自然而然是儲君皇太子,豈知給人擒獲來到江南,要燒要殺,要砍去手足、挖了雙眼,那還不算,這會兒卻被人逼著做起花匠來。雖然段譽生性隨和,在大理皇宮和王府之中,時時瞧著花匠修花剪草、鋤地施肥,和他們談談說說,但在這些皇子親王心中,自當花匠是卑微之人。

  幸好段譽生性活潑快樂,不論遇到何種逆境挫折,最多沮喪得大半個時辰,不久便高興起來。他自己開解:「我在大理的石洞之中,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為師。這裏這位王夫人和那神仙姊姊相貌好像,只不過年紀大些,我便當她是我師父,有何不可?師長有命,弟子服其勞,原是應該的。何況蒔花原是文人雅事,總比動刀掄槍的學武高尚得多了。而比之給那鳩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燒死,還是在這兒種花快活些,只可惜這些茶花品種太差,要大理王子來親手服侍,未免是不值得了。」

  他口中哼著小曲,便負了鋤頭,信步而行,心道:「王夫人叫我種活那四盆白茶,嗯,這四盆白茶倒是名種,須得找一個十分優雅的處所種了起來,方才相襯。」他一面走,一面打量四下的風景,突然之間,哈哈哈的笑了出來,心道:「王夫人對茶花一竅不通,偏偏要在這裏大種茶花,又叫她這莊子做甚麼曼陀山莊。殊不知茶花喜陰不喜陽,種在陽光烈照之處,雖然不死,也難盛放,再大大的施上濃肥,甚麼名種都給她糟蹋了,可惜,可惜。」

  他避開陽光,只是往樹蔭深處行去,轉過一座小山,只聽得小溪淙淙,左首全是綠竹,四下裏甚是幽靜。該地在山之陰,日光照射不到,王夫人只道不宜種花,因此上一株茶花也無,段譽大喜,說道:「這裏最妙不過。」

  於是快步奔回原地,將四盆白茶分作兩次,搬到綠竹叢旁,打碎瓷盆,連著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下。他雖從未做過種花之事,但小時候看得多了,依樣葫蘆,居然做得極是妥貼。不到半個時辰,四株白茶已種在綠竹之畔,左首一株「美人抓破臉」,右首是「紅妝素裹」和「滿月」,那株「倚欄嬌」則斜斜的種在小溪上旁的一塊大石之後,此所謂「千呼萬喚始出來,猶抱琵琶半遮面」也,要在掩掩映映之中,才增姿媚。中國歷來將花比作美人,蒔花之道,也如裝扮美人一般。段譽出身皇家,幼讀詩書,於這種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。他伸手溪中,洗淨了雙手泥污,坐在大石之後,對那株「倚欄嬌」正面瞧瞧,側面望望,心下正自得意,忽聽得腳步細碎,有兩個女子走了過來,只聽得一人道:「這裏最是幽靜,沒人來的——」段譽一聽得她的聲息,心頭怦的一跳,原來正是日間所見的那個白衣少女。

  段譽屏氣凝息,半點聲音也不敢出,心想:「她說過不見不相干的男子,我段譽自是個不相干的男子了。我只要聽她說幾句話,與聽幾句她說的仙樂一般的聲音,也已是無窮之福,千萬不能讓她知道了。」他的頭本來斜斜側著,這時竟是不敢回正,就是讓腦袋這麼側著,生恐頭頸骨中發出一絲半毫輕響,驚動了那個少女。那少女繼續說道:「小詩,你聽到了甚麼——甚麼關於他的消息?」

  段譽不由得心中一酸,他知道那少女口中的那個「他」,自然是指慕容公子了,從王夫人言下聽來,那慕容公子似乎是單名一個「復」字。那少女的詢問之中,滿腔關切,滿懷柔情。段譽心道:「如果這位姑娘這般關切的竟然是我,段譽便是立時死了,也是心甘情願。」

  他這番心意,確是無半分虛假,可是,他從未見過這位白衣姑娘的相貌,不知她是美是醜,不知她姓甚名誰,更不知她是善是惡,脾性是好是壞!

  可是自從他在水邊聽到了那白衣少女的幾句話聲之後,只覺得一往情深,為她百死而無悔,到底此情因何而生,此意自何而起,自己卻是半點也說不上來。聽得她言語中處處關懷慕容公子,不自禁的又是羨慕,又是自傷。只聽小詩囁嚅半晌,但是不便直說。

  那少女道:「你跟我說啊!我總是不忘了你的好處便是。」小詩道:「我是怕——怕夫人責怪。」那少女道:「你這傻丫頭,你跟我說了,我自然不會對夫人說,要是你不說啊,我去問小茶、小翠她們,日後夫人問起,我當然說是你說的。」小詩急道:「小姐,你——你怎麼可冤枉我?」那少女笑道:「誰做我的心腹,我自是迴護她。誰不聽我話,我冤枉她又有甚麼相干?」小詩沉吟了一會,道:「好,我跟你說了,你可千萬不能說從我洩漏了風聲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得瞧你說得多不多,要是你吞吞吐吐的,我當你是半個心腹,倘若是甚麼也不瞞我,那麼夫人永遠也不會怪到你。」

  小詩嘆了口氣,道:「表少爺是到少林寺去了。」那少女道:「你說是少林寺?阿朱、阿碧她們說他是去洛陽丐幫的?」段譽心道:「怎麼是表少爺?嗯,那慕容公子是她的表哥,他二人是中表之親,青梅竹馬,那個——那個——」小詩道:「夫人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燕子塢的風四爺,說是趕去嵩山少林寺,給表少爺打接應的。」那少女道:「他去少林寺幹甚麼了?」

  小詩道:「風四爺說,表少爺傳回訊息,這次有許許多多江湖門派,在少林寺開甚麼英雄大會,為的是對付慕容氏來著。表少爺來不及知會旁人,獨自先趕著去了。聽說燕子塢另外還有人去打接應。」那少女道:「夫人既是得到了訊息,怎地反而回來,不趕去幫表少爺的忙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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