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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六


  阿碧向阿朱看了一眼,欲言又止。阿朱連打幾個手勢,又向前後左右瞧了一會,說道:「這位王夫人那,武功之高,實已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,當世武林之中,要算她第一。咱們公子生平不服人,就只佩服王夫人一個。」她口中這麼說,臉上卻做出種種希奇古怪的表情,扁嘴吐舌,聳肩眨眼,總之是表示這些話全不可靠,都是假的。段譽心下大奇:「難道咱們在這四顧無人的船中說話,那王夫人竟有法子聽了去?佛家雖有『天眼通』,『天耳通』之說,終究是世上所無。」

  只見那頭白鳥飛了一陣,又轉過頭來,在船頂盤旋一周。鳥快船慢,它這般去了又來,那便是在等候了。小船隨著白鳥划了約莫半個時辰,盡是在港灣中穿來穿去,段譽心道:「是了,那鳥兒從天空中望下來,易於辨路。若在這茫茫一片的大湖之中划船,本領再大,只怕也是非迷路不可。」

  這時小船划到了一座竹籪之前,那是用竹條編成的小柵,江南人豎在江湖之中。用以養魚捉蟹,水可流動,魚蟹卻不能經過。眼見小船划到近處,便不能過去了,不料船頭和竹柵欄輕輕一碰,那些柵欄便沉入水中,讓出一條通路來,原來柵上裝有機括,如此連經數座竹籪,轉過一排垂柳,遠遠見水邊燦若雲荼,一叢花樹映水而紅,段譽「啊」的一聲,輕輕低呼了出來。阿朱道:「怎麼?」段譽指著那些花樹道:「這是咱們大理的山茶花啊,怎麼在太湖之中,居然也種得有這種滇茶?」要知山茶花以雲南所產者最為有名,世間稱之為「滇茶」。

  阿朱道:「是麼?只怕大理的山茶,不及咱們姑蘇的山茶。此處叫做曼陀山莊,曼陀羅花甲於天下,想來你們大理萬萬比不上。」原來山茶花又名玉茗,另有個名字叫作曼陀羅花。段譽心下頗不以為然,尋思:「江南風物,原是醉人如酒,山川人物,確有如大理所不及者,但說連咱們大理的國寶山茶花也比下去,我可萬萬不信。」阿碧阿朱又在擠眉弄眼的招呼,心想這裏距曼陀山莊近得很了,還是不要隨便說話的為妙。

  阿朱扳動木槳,小船直向山茶花樹駛去,到得岸邊,一眼望將出去,都是紅白繽紛的茶花,不見房屋。段譽生長大理,山茶花是司空見慣,絲毫不以為異,換作旁人,自要嘖嘖讚賞,他心中卻想:「此處山茶雖多,卻無一兩本佳品,又何足為貴?」

  阿朱將船靠在岸旁,慢聲說道:「燕子塢參合莊慕容家小婢阿朱、阿碧,為逃避敵人追擊,誤闖貴莊禁地,罪孩萬死,請王夫人高抬貴手,原宥不究,小婢感激不盡。」她說完後,花林中並無人聲,阿朱又道:「同來的是外客段君,他是生客,與我家公子素不相識,跟今日之事絕無半點關係。」阿碧跟著道:「這姓段的來到姑蘇,乃是不懷好意,要尋我家公子晦氣,沒想到誤打誤撞的來到貴莊。」段譽心想:「她二人說得我與慕容公子是敵非友,想來此間主人對慕容公子極為厭憎,只要認為我是慕容之敵,就不致對我為難了。」過了片刻,只聽得花林中腳步細碎,走出一個青衣小婢來,手中拿著一束花草,年紀比阿朱、阿碧稍大,走到岸邊,微笑道:「阿朱妹妹、阿碧妹妹,你們好大膽子,又闖到這兒來啦,夫人說:『每個丫頭的臉上用刀劃個十字,破了她們如花如玉的容貌。』」阿朱一見她的神色,便放了一大半心,笑道:「幽草姊,夫人不在家麼?」那小鬟幽草笑道:「夫人還說:『兩個小蹄子又帶了男人到曼陀山莊來,快把那人的兩條腿都給砍了!』」她話沒說完,已是抿著嘴笑了起來。阿碧拍拍自己心口,道:「幽草姊,你還這麼嚇人,到底是真是假?」

  阿朱笑道:「阿碧,你別受她嚇,夫人若是在家,這丫頭膽敢如此嘻皮笑臉麼?幽草妹子,夫人到那兒去啦?」幽草笑道:「呸,你有多大年紀了,也配做我姊姊?你這小精靈,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。」她忽然輕輕嘆了口氣,道:「阿朱、阿碧兩位妹妹,好容易你們來到這裏,我真想留你們住一兩天。可是——」

  阿碧道:「我何嘗不是想多跟你做一會兒伴。幽草姊姊,幾時你能到咱們莊上來,我三日三夜不睡覺的陪你,可好?」只聽得花林中落葉聲響,又走出一個小婢,笑嘻嘻的道:「阿朱、阿碧兩個小蹄子,姑娘請你們去喝一杯茶。」

  阿朱笑道:「啊,是黃鸝妹子。請你跟姑娘說,公子早出出門去了,這一次咱們確是迷了路誤打誤撞的,闖到貴府來。姑娘這一杯茶,那就多謝了。」黃鸝道:「好罷!姑娘叫你,你不肯去,那就別想白衣使者領你出去。」

  阿朱和阿碧互相瞧了一眼,臉上有為難之色。阿碧道:「黃鸝姊姊,你總明白,姑娘既是叫咱姊妹去,我們怎麼敢違命?但倘若夫人忽然回來,這——」幽草道:「夫人出的是遠門,昨天剛去,那有這麼快回來?你們難道不知咱家姑娘的心事?」阿朱道:「是。阿碧,咱們就再冒這個險罷。」

  兩人從小船中跨上了岸。阿碧道:「段公子,請你在這兒稍待片刻,我們去見過主人,馬上就回來。」段譽道:「好!」目送這四個丫環手拉手,親親熱熱地走入了花林。

  他在小船中坐了一會,無聊起來,心想:「我上去瞧瞧這裏的曼陀羅花,且看有何異種?」當即上得岸去,一路觀賞。只見花林中除了山茶之外,更無別種花卉,連春天最常見的牽牛花、豌豆花、油菜花之類也是一朵都無。但這些山茶花卻均平平無奇,唯一的好處,只是得一個『多』字。他正看之間,鼻中忽聞到一股花香。這花香似濃似淡,令人難以捉摸,正是昨晚在船中所聞到的那股異香。段譽心想:「此間似乎除了山茶之外,不植別種花卉,難道世間竟有一種山茶,能發出這種古裏古怪的香氣麼?」

  他好奇心起,當即循著花香追尋而去,走出數十丈後,只見山茶的品種漸多,偶爾也有一兩本乃是佳品。正行之間,那股香氣突然間無影無蹤,消失得乾乾淨淨。段譽東西南北的亂走了一陣,再也尋不到這花香的來路,心想:「我得回去!阿朱和阿碧回來不見了我,只怕心中著急。」轉身沒行得幾步,暗叫一聲:「糟糕!」原來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,忘了記憶路徑,這時要回到小船停泊之處,卻是有點兒為難。他大致辨不到方向,心想:「走到水邊再說。」

  那知越走越覺不對,突然之間,聽得左首林中有人說話,正是阿朱的聲音。段譽大喜,心想:「我且在這裏等她們一陣,待她們說完了話,就可一齊回去。」只聽得阿朱說道:「公子身體很好,飯量也不錯。這兩個月中,他是在練丐幫的『打狗棒法』,想來是要和丐幫中的人物較量較量。」段譽心想:「阿朱是在說慕容公子的事,我不該背後偷聽旁人的說話,還是走遠些好。」可是又不能走得太遠,否則她們說完了話我還不知道。便在此時,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一嘆。

  這一聲嘆息鑽入他耳中,段譽不由得全身一震,一顆心怦怦跳動,自覺雙頰燒紅如火,心想:「這一聲嘆息如此好聽,世上怎能有這種聲音?」只聽得那聲音幽幽問道:「他這次出門,是到那裏去?」段譽但聽得一聲嘆息,已是心靈震動,待聽到這兩句說話,更是全身血液如沸,心中又酸又苦,說不出的羨慕和妒忌:「她問的明明是慕容公子。她對慕容公子這般關切,這般掛在心懷。慕容公子,你何幸而得此仙福?」

  只聽阿朱道:「公子出門之時,說是要到洛陽,去會會丐幫中的好手,呂大哥和包先生兩位隨同公子前去。姑娘放心好啦。」那女子道:「你們看到公子練打狗棒法了麼?是不是有甚麼為難窒滯之處?」阿碧道:「公子這路棒法,使得很快,從頭至尾,便如行雲流水一般——」那女子突然「啊!」的一聲輕呼,道:「不好!他——他當真使得很快?」阿碧道:「是啊,有甚麼不對麼?」那女子道:「自然不對。打狗棒法的『纏』字訣是越慢越好。『挑』字訣卻又要忽快忽慢。一味搶快,就發揮不出這路棒法的精微奧妙之處。你們——可有法子能帶個信去給公子麼?」

  阿朱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公子落腳何處,我們就不知道了,也不知這時候是不是已跟丐幫中的長老們會過面?姑娘,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,當真很是不妥麼?」那女子道:「自然是不妥了,還有甚麼可說的。他——他臨去之時,為甚麼不來見我一趟?」一面說一面頓足,顯得又是煩惱,又是關切。段譽聽得大為奇怪,心想:「在大理聽人說到姑蘇慕容氏,無不又敬又畏。但聽這位姑娘說來,似乎慕容公子的武功尚須由她指點指點。難道這樣一個年輕女子,就有這麼大的本領麼?」

  只聽得那女子走來走去,似乎一時之間無計可施,低聲道:「那日我要他學那路步法,他又偏偏不肯學,倘若他會了『凌波微步』——」段譽聽到「凌波微步」四字,禁不住「啊」的一聲,急忙掩口,已是不及,那女子喝問:「是誰?」

  段譽知道掩飾不住,便即咳嗽一聲,說道:「在下段譽,觀賞貴莊玉茗,擅闖至此,伏乞恕罪。」那女子低聲道:「阿朱,是你們同來的那個相公麼?」

  阿朱忙道:「是的。這人是個書獃子,姑娘莫去理他,咱們這便去了。」那女子道:「慢著,我寫封書信,說明那打狗棒法的要訣,你們拿去設法交給他。」阿朱猶豫道:「這個——夫人曾經說過——」那女子道:「怎麼?你們只聽夫人的話,不聽我的話麼?」言語之中,已是微含怒氣。阿朱忙道:「姑娘只要不讓夫人得知,咱們自然遵命。何況這於公子有益。」那女子道:「你們隨我到書房中去取信罷。」阿朱道:「是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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