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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五


  ▼第二十九回 曼陀山莊

  阿朱翻來復去,將「風蕭蕭兮易水寒,壯士一去兮不復還」,這兩句歌詞唱了三遍,段譽見阿碧鬢邊的一朵小花不住顫動,殷紅的嘴唇也漸漸蒼白,他心中一動,猛地省悟:「是了,阿朱唱這兩句歌詞,是叫我行那荊軻刺秦王之事,阿碧內力非那和尚之敵,若再支撐下去,只怕要受極重內傷。」他心中默唸六脈神劍的劍法,又試運內息,但覺到處通行無阻,只是他自幼誦讀儒家經書,又學佛典,不免帶了幾分迂腐,心想大丈夫行事該當光明磊落,若是乘人不備而忽施偷襲,未免卑鄙。

  心中正自猶豫不決,突然間錚的一聲響,阿碧琴上的一根琴弦已然崩斷,阿碧身子晃了一晃,阿朱歌聲止歇,手中扣住一雙筷子,便要向鳩摩智射出,跟著錚的一聲響,又斷了一根琴弦,崔百計和過彥之失聲驚呼,同時醒轉。段譽知道情勢緊迫已極,心中念念有辭:「為了救人,我暫且卑鄙一下,那也只好從權了。這是捨己從人也不失為君子之道。」右手一伸,食指中指上兩道內勁衝出,疾向鳩摩智刺去,正是「商陽」劍和「中衝」劍中的兩招。

  鳩摩智若是正在與他鬥劍,這兩劍去勢再急,也必有化解之法,但鳩摩智只道他穴道被封之後,暫時已成廢人,全心全意的以內力與阿碧的琴音相鬥。其時鳩摩智已穩佔上風,正想轉化琴音,要阿碧心神迷亂,以琴音反噬,掉轉頭來傷害阿朱,萬萬料不到段譽竟會將六脈神劍刺了過來。他一聲長嘯,身子縱起,啪的一聲高響,阿碧的琴弦同時斷了五根。跟著血光迸現,段譽的無形神劍已刺入鳩摩智的右邊肩背。

  阿碧左手拉著阿朱,右手拉著段譽,雙足一登,三個人已從水閣的紙窗中穿了出去,正好落入泊在岸邊的一艘小舟之中。阿朱伸手按低段譽的頭,跟著搶了木槳速速划動,那小船向外直盪開去。段譽只聽得撲通、撲通幾聲巨響,小船直拋上來,跟著又沉了下去,便似是身在大海中一般,湖水濺將上來,霎時間全身都已濕透。他回頭一看,只見鳩摩智站在岸邊,正不住將水閣中的石桌石凳拋擲過來,幸好阿朱划得快了一步,而鳩摩智身上中了無形氣劍,受傷極重,勁力不大,這些石桌石凳才沒打中小船。

  阿朱見這和尚如此神力,也是十分吃驚,低聲道:「謝天謝地,沒給他追上。」再划數十丈,眼見鳩摩智再也追不上來了,阿碧喘息道:「段公子,多虧你救了我性命,不然這當兒我已死在那和尚的手裏。」段譽道:「是我要多謝你才是。這和尚說得出做得到,他真是要將我活活燒死。」阿朱道:「大家別這麼快的你謝我、我謝你,我們能否逃得出這賊禿的毒手,還難說得很。」便在此時,段譽聽得遠處有木槳划水之聲,正向這邊追來,說道:「是啊,那和尚追上來了啦!」

  阿碧適才累得神疲力竭,一時難以恢復,身子靠在船舷上,道:「阿朱姊姊,我們到陸大爺莊上去暫避一下罷。」阿朱氣憤憤的道:「只好如此。」又道:「真是氣人,陸大爺常笑我姊妹的功夫不中用,今日一遇上敵人,便逃到他那裏去避難。以後一生一世都要給他笑話了。」段譽自內力大增後,耳音極好,聽得追來的那艘船在不住的划近,當下接過一根木槳,幫著阿朱划船。加上一個人的力道後,這小船划得更快了,與追船相距又遠了些。

  段譽道:「這和尚的本事著實是非同小可,兩位姊姊年紀這般小,輸在他的手裏,那也不打緊,沒有甚麼可恥的。」忽聽得水面上一個聲音傳了過來:「阿朱、阿碧,你們將船划回來。快回來啊,和尚是你們公子的朋友,絕不難為你們。」正是鳩摩智的聲音,這幾句話甚是柔和可親,令人不由自主的覺得難以抗拒,便要遵從他的吩咐。

  阿朱怔了一怔,道:「他在叫我們回去,說是絕不傷害我們。」說著停槳不划,頗似意動。阿碧也道:「那麼我們回去罷!」段譽內力極強,絲毫不為鳩摩智的聲音所惑,急道:「他是騙人的,說的話怎可相信?」只聽得鳩摩智和藹的聲音緩緩入耳來:「兩位小姑娘,你們公子爺回來了,他要見你們,這就快划回來,是啊,快划回來。」阿朱道:「是!」提起木槳,掉轉了船頭。

  段譽心想:「慕容公子倘若真的回來,自會出言招呼阿朱、阿碧,何必要他代叫?那多半是是一種極厲害的攝人心魄之法。」心念動處,撕下兩塊衣角,去塞在阿碧的耳中,跟著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。阿朱一定神,失聲道:「啊喲,好險!」阿碧也驚道:「這和尚會使攝魄大法,我們險些著了他的道兒。」阿朱用力划槳,道:「段公子,快划!快划!」兩人划著小船,直向菱塘深處滑了進去。過了好一陣,鳩摩智的聲音止歇了,段譽打著手勢,叫二人將耳中塞著的布片取了出來。

  阿朱拍拍心口,吁了一口長氣,道:「怎麼辦?」阿碧道:「阿朱姊姊,我們若是到嘯天村去,那和尚追了去,陸大爺不肯服輸,定要跟他打個落花流水。」阿朱道:「是啊,那就不妙了。陸大爺武功雖高,看來總是不及這和尚精靈古怪。這樣罷,我們就在這湖裏跟那和尚大兜圈子,跟他耗著。肚子餓了,就採菱挖藕來吃,就是和他耗上十天半月,那也不打緊。」

  阿碧微微一笑,道:「你說怎麼就怎麼好了。但不知段公子意下如何?」段譽拍手笑道:「這湖中風光,觀之不足,能得兩位為伴,作十日遨遊,就是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。」

  阿碧抿嘴輕輕一笑,道:「這裏向東村去,千港百灣,小河支交流最多,除了本地的捉魚人,誰也不易找到路徑。我們一進那百曲湖中,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。」段譽興高采烈,著力扳槳,有時到了岔路上,朱碧兩人也要商量一會,方能確定該朝那一個方向划去。這麼划了一個多時辰,段譽鼻中漸漸聞到一種特異的花香,初聞到時頭腦略感昏暈,但隨即分舒暢。那船越是向前,花香越是濃烈芬芳。段譽道:「兩位姊姊,這是甚麼花的香氣?我在大理從未聞到過。」阿碧低聲道:「你別問,我們得趕緊離開這兒。」

  段譽聽她語氣中頗有驚惶之意,心中好生奇怪。阿朱也低聲道:「是我弄錯了。你說左邊那條岔路對,我卻說右邊的對。阿碧,你明知自己對,為甚麼仍是聽我的。」阿碧道:「當時我也不敢十分確定,心裏想,說不定倒是你的對。」這時阿碧精神已復,從阿朱手中接過木划使勁扳動。段譽聽了兩人對答,猜想花香之中含有甚麼危險,正待再問,阿朱向他搖了搖手。黑夜之中,段譽看不清兩人的臉色神情,但顯然局勢頗為嚴重,不下於適才被鳩摩智追逐之時。阿朱將嘴湊在他的耳邊,低聲道:「我和阿碧大聲說話,你可別接一句口,最好是平臥在船底。」

  段譽點了點頭,將木划交了給她,平臥船底,只見天空繁星點點,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奇詭感覺。只聽阿朱道:「阿碧妹子,這裏的路真難認,別弄錯啊。」阿碧道:「是啊。這和尚追趕咱們,不懷好意。我們若是找錯了路,別人還道我們是有意到這裏來,又替公子多惹麻煩了。」兩人說話的聲音很響,似乎是故意說給旁人聽的。但段譽從船舷邊望出去,只見四周都是菱葉,無窮無盡,除了菱葉和船身相擦的輕聲之外,便無半點別的聲音,那花香卻更加濃了。說是玫瑰,這花香無此甜美,說是桂花,這花香又無這般醇厚,它自有一種難以形容,難以捉摸的氣味。忽然間阿碧輕輕的哼起歌來。

  聽她唱的是一闋「阮郎歸」,歌詞道:「漁舟容易入深山,仙家日日閒。綺窗紗幌映朱顏,相逢醉夢間。」阿碧唱了這上半闋,歌聲已有些發顫,定了定神,才接著唱道:「松露冷,海霞殷,匆匆整棹還。落花寂寂水潺潺,重尋此路難。」她的歌聲雖是越唱越高,卻也忍不住洩露了心中的懼意。段譽在阿朱的身邊道:「是那和尚追上來了麼?」阿朱伸手按住他的口唇,示意不可說話,側頭聽得四下裏確無半點聲息,才將嘴湊到段譽耳邊,低聲道:「咱們走錯了路。這裏主人比那和尚厲害得多。」

  段譽心想:「當真是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」轉念又想:「這兩位小姑娘不知鳩摩智真正的厲害處,世上那有比他更強的人物?再說,此處是慕容氏的臥榻之畔,豈容他人酣睡?」段譽知道阿碧適才所唱那首詞,乃是大宋賢相司馬光所作,其意本是另有所指,但阿碧在這當兒唱了出來,自是表白此處道路難尋,誤闖而至便當匆匆整棹而還,詞中又比擬對方為仙子,可說是極盡謙抑了。

  阿碧唱罷此詞後,不再出聲,抬頭看天,從星座中辨認方向,與阿朱同時出力扳槳。段譽四顧悄然,無船無屋,無地無人,連鳥兒也沒一隻,數百丈內目光所至,盡是一片平平的湖水,實是想不通她二人何以如此害怕。那小船駛了一程,便到了河道交叉的港灣之中,阿朱和阿碧一面商量,一面辨認路徑,可是在段譽眼中看來,每一處岔路,都是一般無異,真不知她二人憑著甚麼分辨。兩個人划了半日,段譽聽到她們喘息聲漸漸急促,力氣不加,於是從阿朱手中接過槳來,幫她划船。又划了一個多時辰,阿碧忽然叫道:「阿朱——我們——我們又回到原地來啦。」果然段譽鼻中又聞到了那股奇異的花香,看來這半夜的出力划船,只是遠遠兜了一個大圈子,重新回上了老路。

  其時天色漸明,阿碧臉色慘然,忽地拋下手中木槳,掩面哭了起來。阿朱伸手將她摟在懷裏,安慰她道:「我們又不是有心來的,待會見了王夫人,自有一番道理可說,你別怕。」她雖是強自慰人,但語聲顫抖,自己心中實在也是極感惶恐。便在比時,四邊天空中嘰嘰兩聲鳥鳴,有一隻大鳥飛了過來。只見這鳥全身雪白,似鶴而非鶴,雙腳甚長,當是水鳥之一種。那白鳥飛臨小舟上空,打了個圈子,便緩緩向西北角飛去。

  阿朱拿起木槳,嘆了口氣道:「不去也不成,我們去罷。」划動小船,跟著那白鳥划去。段譽道:「原來這頭鳥兒是個領路的使者。」阿朱道:「段公子,你是外人,不知道咱們的許多規矩,待會到得曼陀山莊,不論有甚麼事,只好依言而行,便是要受老大的委曲,也不能違抗。」

  段譽道:「那為甚麼?這裏的主人,當真是這般蠻不講理麼?咱們走錯了路,自願出去,又有甚麼大罪了?」阿碧眼圈兒一紅,道:「段公子,這中間有許多道理,一時也說不明白。她們要不講理,也有不講理的原因,都是這惡和尚不好,若不是趕得咱們慌不擇路,說甚麼也不會走到這裏來。」

  阿朱天性活潑,笑道:「吉人自有天相。倘若單只咱姊妹二人來了,自然是糟糕之極,但段公子是個吉人,能帶得咱們脫險遠禍,也未可知。」阿碧愁道:「我就是為段公子擔憂啊。王夫人說過,再有那一個男子漢踏進曼陀山莊一步,非斬斷他雙腿,挖了他一雙眼珠不可。阿朱姊姊,王夫人言出必行,我們把段公子帶到了這裏,豈不是累得他——」說到這裏,雙手掩面,淚水從手指縫中一滴滴的滲了出來,阿朱道:「說不定人家忽然發了善心,也說不定段公子能言善辯,打動了她的鐵石心腸,將咱們三個放了出去。」段譽問道:「這位王夫人,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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