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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二


  ▼第二十八回 假扮老人

  孫三道:「要動我家老爺的遺體,哈哈,那當真是『老貓聞鹹魚』了。」鳩摩智一怔,道:「甚麼『老貓聞鹹魚』?」孫三道:「這叫做『嗅鯗啊嗅鯗』(休想啊休想)!」鳩摩智道:「嗯,原來如此。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,只是在墓前一拜,別無他意,管家不必多疑。」孫三道:「實實在在,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,若是違背老爺的遺命,公子爺回家後查問起來,那不打折我的腿麼?這樣罷,我去請老太太拿個主意,再來回覆如何?」

  鳩摩智道:「老太太?是那一位老太太?」孫三道:「慕容老太太,是我家老爺的叔母。每逢老爺的朋友們到來,都是要向她磕頭行禮的。公子不在家,甚麼事便都得請示老太太了。」鳩摩智道:「如此甚好,請你向老太太稟告,說是吐蕃國的鳩摩智向老夫人請安。」孫三道:「你太客氣,咱們可不敢當。」

  「他」回進內堂後,段譽尋思:「這位姑娘精靈古怪,戲弄鳩摩智這賊禿,不知是何用意?」過不多時,只聽得佩環玎瑯,內堂走出一位老夫人來,人未到,那淡淡的體香已先送入段譽鼻端,段譽禁不住微笑,心道:「這次卻扮起老夫人來啦。」只見她身穿古銅緞子襖裙,腕戴玉鐲,珠翠滿頭,打扮得雍容華貴,臉上皺紋甚多,眼睛迷迷濛濛的,似乎已瞧不見東西。段譽心底暗暗喝采:「這小妞子當真了得,裝龍像龍,裝虎像虎,更難得的是她在片刻之間,便改裝完畢,手腳之利落,嘆為觀止矣。」

  那老夫人撐著拐杖,顫巍巍的走到堂上,說道:「阿碧,是你家老爺的朋友來了麼?怎不向我磕頭?」她一個腦袋東轉西轉,像是兩眼昏花,瞧不見誰在這裏。阿碧向鳩摩智連打手勢,低聲道:「快磕頭啊,你一磕頭,太夫人心裏就高興了,甚麼事都能答應你。」老夫人偏過了頭,伸手掌張在耳邊,以便聽得清楚些,大聲問道:「小丫頭,你說甚麼?人家磕了頭沒有?」鳩摩智道:「老夫人,你好,小僧給你老人家行禮了。」深深長揖,雙手發勁,磚頭上登時發出咚咚之聲,便似磕頭一般。崔百計和過彥之對望一眼,心下暗自駭然:「這和尚的內勁如此了得,咱們只怕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。」

  老夫人點點頭道:「很好,很好!如今這世界上奸詐的人多,老實的人少,就是磕一個頭,有些壞胚子也要裝神弄鬼,明明沒磕頭,卻在地下弄出咚咚的聲音來,欺我老太太瞧不見。你小娃兒很好,很乖,磕頭磕得響。」段譽忍不住嘿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老夫人慢慢轉過頭來,說道:「阿碧,是有人放屁麼?」一面說,一面伸手在鼻端搖動,阿碧忍笑道:「老太太,不是的。這位段公子笑了一聲。」老夫人道:「斷了,甚麼東西斷了?」

  阿碧道:「不是斷了,人家是姓段,段家的公子。」老夫人點頭道:「嗯,公子長公子短的,你便是記掛著你家的公子爺。」阿碧臉上一紅,道:「老夫人何嘗不是記掛著公子爺。」老夫人道:「你——你說甚麼?公子爺想吃西瓜?」阿碧抿嘴笑道:「是啊,公子爺想吃西瓜,還想吃你的櫻桃呢。」

  段譽聽她二人說笑,語帶雙關,更加認定這老夫人定是另一個小丫頭所扮。那老夫人向著段譽道:「你這娃娃,見了老太太怎不磕頭?」段譽道:「老太太,我有一句話想跟你說,可是不能給第二人聽見。」老夫人伸過頭來,問道:「你說甚麼?」段譽道:「我有一個侄女兒,小名叫做阿朱,她說有一句要緊話兒,要跟慕容府上的老太太說。」老夫人連連搖頭,說道:「荒唐,荒唐!胡鬧,胡鬧!」段譽微笑道:「我這侄女兒阿朱,當真是又荒唐又胡鬧,頑皮透頂。她最愛扮小猴兒玩。今天扮公的,明天扮母的,還會變把戲呢,我常常捉住了她打屁股。」

  這位老夫人,正是慕容氏府中另一個小丫頭阿朱所扮。她喬裝改扮之術,妙絕人寰,不但形狀極似,而言語舉止、聲音笑貌,無不畢肖,可說沒半點破綻,因此以鳩摩智之聰明機智、崔百計之老於江湖,都沒起絲毫疑心,不料段譽卻從她身上無法掩飾的一些淡淡幽香之中,發覺了她的真相。阿朱聽他這麼說,也是大吃了一驚,但絲毫不動彈色,仍是一副老態龍鍾耳聾眼花的模樣,說道:「乖孩子,乖孩子,真是聰明,我還沒見過做你這麼精乖的孩子。乖孩子別多口,老太太定有好處給你。」

  段譽心想:「她言下之意是要我不可揭穿她的底細。她主要是在對付鳩摩智這賊禿,我正要她相助脫險,那是朋友而非敵人。」便道:「老夫人盡可放心,在下既到尊府,一切但聽老夫人吩咐便是。」阿朱這人極愛惡作劇,說道:「你聽我話,那才是乖孩子啊。好,先對老婆婆磕上三個響頭,我決計不會虧待了你。」

  段譽一怔,心道:「我是堂堂大理國的王世子,焉能向你一個小丫頭磕頭。」阿朱見他神色尷尬,嘿嘿冷笑,說道:「有的人死在臨頭,還是自高自大。乖孩子,我跟你說,還是向老奶奶磕幾個頭來得便宜。」段譽一轉頭,只見阿碧抿著嘴,笑吟吟的斜眼瞅著自己,膚白如新剝鮮菱,嘴角邊一粒細細的黑痣,更增俏媚,不禁心中一動,問道:「阿碧姑娘,聽說尊府還有一位阿朱姊姊,她——她可是跟你一般的美麗俊雅麼?」

  阿碧微笑道:「啊喲!我這種醜八怪算得甚麼?阿朱姊姊要是聽你這麼問,一定要老大生氣,我怎麼比得上人家。阿朱姊姊比我俊秀十倍。」段譽道:「當真?」阿碧笑道:「我騙你幹甚麼?」段譽道:「比你俊美十倍,世上當無其人,除非是——除非是那位洞中仙子。只要跟你差不多,已是少有的美人了。」

  阿碧紅暈上頰,羞道:「老夫人叫你磕頭,誰要你胡說八道的討好我。」段譽道:「老夫人當年,想必也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。老實說,對我有沒有好處,我段譽倒也沒怎麼放在心上,但對絕世佳人磕幾個頭,卻是心甘情願的。」說著便跪了下去,心想:「既然磕頭,索性磕得響些,我對那個洞中玉像已磕了幾千幾百個頭,對一位江南美人磕上三個頭,又有何妨?」當下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。阿朱心下十分歡喜,心道:「這位公子爺明知我是個小丫頭,居然還肯向我磕頭,當真十分難得。」說道:「乖孩子,很好,很好。可惜我身邊沒帶見面錢——」阿碧搶著道:「老太太別忘記就是啦,下次補給人家也是一樣。」

  阿朱白了她一眼,轉向崔百計和過彥之道:「這兩位客人,怎地不向老婆子磕頭見禮?」過彥之哼了一聲,粗聲粗氣的道:「你會武功不會?」阿朱道:「你說甚麼?」過彥之道:「我問你會不會武功。若是武功高強,我姓過的在慕容老夫人手底下領死!倘若不是武林中人,我不必跟你多說甚麼。」阿朱搖頭道:「甚麼蜈蚣百腳的,我瞧你這人有點喝醉了酒。蜈蚣自然是有的,咬人很痛呢。」她轉頭向鳩摩智道:「大和尚,聽說你想掘慕容先生的墓,到底想偷盜甚麼寶貝啊?」

  鳩摩智雖沒瞧出她是少女假扮,卻也已料到她是裝聾作啞,實則絕非老得糊塗了的一個婆婆,心底多了幾分戒備之意,尋思:「慕容先生如此了得,他家中的長輩自是絕非泛泛。」當下裝作沒聽見「掘墓」的話,便道:「小可與慕容先生是好友,聞知他逝世的噩耗,特從吐蕃國趕來,要到他靈前一拜。小僧生前曾與慕容先生有約,要取得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圖譜,送與慕容先生一觀。此約不踐,小僧心中有愧。」阿朱聽到「六脈神劍圖譜」六個字,心中一凜,她知道這一門武功非同小可,自己也是不久之前才聽公子說起過的。

  阿朱與阿碧對看了一眼,均想:「這和尚終於說上正題啦。」阿朱道:「六脈神劍圖譜取得了怎樣,取不到又怎樣?」鳩摩智道:「當年慕容先生與小僧約定,只須小僧取得六脈神劍圖譜給他,他觀看幾天,就讓小僧在尊府『瑯環水閣』看幾天書。」阿朱心中一驚:「這和尚竟然知道『瑯環水閣』的名字,只怕所言非虛,亦未可知。」當下假裝糊塗,道:「甚麼『糖糕水餃』?你要吃蜜糖糕、雞湯水餃麼?那倒容易,你是出家人,吃得葷腥麼?」

  鳩摩智轉向阿碧道:「這位老太太也不知真糊塗,還是假糊塗。聽說中原各門各派的武林高手,正在少林寺聚會,商議對付姑蘇慕容氏。小僧念著與慕容先生的舊誼,原想稍效棉薄,相助一臂之力。老夫人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,豈不令人心冷?」阿朱道:「嗯,你的心涼了,阿碧,快去做一碗熱熱的雞鴨血湯,給大師父暖暖心肺。」阿碧忍笑道:「大師父不吃葷的。」阿朱伸手輕敲自己的額頭,道:「對,對!大師父不吃葷,那麼不要用真雞真鴨,改用素雞素鴨。」阿碧道:「老太太,素雞是沒有血的。」阿朱道:「這我可越來越糊塗了,那怎麼辦呢?」

  她二人一搭一擋,盡是胡扯。要知蘇州人大都伶牙利齒,口舌便給,後世評彈之技名聞天下,便由於此。這兩個小丫頭平素本是頑皮說笑慣了的,這等作弄得鳩摩智直是無法可施。他此番來到姑蘇,原盼見到慕容公子後商議一件大事,那知正主兒見不著,所見到之人,一個個都是纏夾不清,若有意,若無意,虛虛實實,令他不知如何著手才好。

  可是這位大輪明王鳩摩智乃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,略一凝思,已斷定慕容老夫人、孫三、黃老僕、阿碧等人,都是意在推搪,不願讓自己進入「瑯環水閣」觀書,眼下不管他們如何裝腔作勢,自當先將話兒說開了,日後或是以禮相待,或是恃強用武,自己都是先佔住了道理。他心平氣和的道:「這六脈神劍的圖譜,小僧是帶來了,因此斗膽要到尊府『瑯環水閣』去看看圖書。」

  阿碧道:「慕容先生已然逝世,一來口說無憑,二來大師父帶來這圖譜,咱們這裏也沒人看得懂,從前即令有甚麼舊約,自是一概無效的了。」阿朱道:「甚麼圖譜?在那裏?先給我瞧瞧是真的還是假的。」

  鳩摩智指著段譽道:「這位段公子的心裏,記著全套六脈神劍的圖譜,我帶了他人來,就同是帶了圖譜來一樣。」阿碧微笑道:「我還道真有甚麼圖譜呢,原來大師父是說笑的。」鳩摩智道:「小僧何敢說笑,那六脈神劍的原本圖譜,已在大理天龍寺中為枯榮大師所毀,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的記得。」阿碧道:「段公子就算記得,那是段公子的事,就算是到『瑯環水閣』觀書,那也應當請段公子去。與大師父何干?」鳩摩智道:「小僧為踐昔日之約,要將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前燒化了。」

  此言一出,眾人都是一驚,但是他神色寧定,一本正經,絕不是隨口說笑的模樣,這驚異只有更甚。阿碧道:「大師父這不是笑話麼?好端端一個人,怎容你隨便燒化?」鳩摩智淡淡的道:「小僧要燒了他,諒他也抗拒不得。」阿碧微笑道:「大師父說段公子心中記得全部六脈神劍,可見全是無中生有。想這六脈神劍是何等厲害的功夫,段公子假若真是會了這路劍法,豈能屈服於你?」

  鳩摩智點了點頭,道:「姑娘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段公子是被我點中了穴道,全身內勁都使不出來。」阿朱不住搖頭,道:「更是我半點也不信了。你倒解開段公子的穴道,教他施展施展六脈神劍看。我瞧你九成九是在說謊。」鳩摩智點點頭,道:「很好,可以一試。」

  段譽稱讚阿碧美貌,對她的彈琴歌唱,大為心醉,阿碧瞧在眼裏,自是歡喜。段譽對阿朱磕了這三個響頭,又得了她的歡心,因此這兩個小丫頭聽說段譽被點了穴道,都想騙得鳩摩智解開他的穴道。不料鳩摩智居然一口就答應,只見他伸出手掌,在段譽背上、胸前、腿前虛拍數掌。段譽經他這幾掌一拍,發覺被封的穴道中血脈流通,微一運氣,內息便轉動自如。他試行照著中衝劍法中的運氣法門,將內力提到右手中指的中衝穴中,但感中指炙熱,知道只須手指一伸,一劍便可刺將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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