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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一


  阿碧既不驚惶,也不生氣,道:「江湖上英雄豪傑來拜會公子的,每個月總有幾起,也有很多像過大爺這般兇霸霸、惡狠狠的——」她還未說完,忽然後堂轉出一個鬚髮如銀的矮小老人來,手中撐著一根拐杖,說道:「阿碧,是誰在這裏大呼小叫的?」崔百計縱身離椅,和過彥之並肩而立,喝問:「我師兄柯百歲到底是死在誰的手下?」

  段譽見這老人弓腰曲背,滿臉都是皺紋,沒九十歲也得有八十歲,只聽他嘶啞的嗓子說道:「柯百歲,柯百歲,嗯,年紀活到一百歲,早就該死啦!」

  過彥之一到蘇州,就想到慕容氏家中去,大殺大砍,替恩師報仇,只是給鳩摩智一奪兵刃,折了銳氣,再遇上阿碧這樣天真可愛的一個小姑娘,滿腔仇怨,無可發洩,這時聽這老人說話無禮,一鞭揮出,鞭頭便點向他的後心。他生怕鳩摩智出手干預,見鳩摩智坐在西首,這一鞭卻從東邊揮擊過去,那知鳩摩智手臂一伸,掌心中如有磁力,遠遠的便將軟鞭抓了過去,說道:「過大俠,咱們遠來是客,有話可說,不必動武。」將軟鞭捲成一團,又交還給了他。過彥之滿臉脹得通紅,接又不是,不接又不是,轉念心想:「今日報仇乃是大事,寧可受一時之辱,須得將兵刃拿在手中。」於是伸手接了。

  鳩摩智向那老人道:「這位施主尊姓大名?是慕容先生的親戚還是朋友?」那老人咧嘴一笑,道:「老頭是公子爺的老僕,有甚麼尊姓大名,聽說師父是咱們故世的老爺的好朋友,不知有甚麼吩咐。」鳩摩智道:「我的事要見到公子後當面奉告。」那老人道:「那可不巧了,公子前天動身出門,說不定那一天才回來。」鳩摩智問道:「公子去了何處?」

  那老人側過了頭,伸手敲敲自己的額角,道:「這個麼,我可老糊塗了,好像是去西夏國,又說甚麼遼國?也說不定是吐蕃還是大理。」鳩摩智哼了一聲,心中不悅,當時天下五國分峙,除了當地是大宋所轄,這老人卻把其餘四國都說全了。他明知這老人是假裝糊塗,道:「既是如此,我也不等公子回來了,請管家帶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,以盡故人之情。」

  那老人雙手亂搖,道:「這個我可作不起主,我也不是甚麼管家。」鳩摩智道:「那麼尊府的管家是誰?請出來一見。」那老人連連點頭,道:「很好,很好!我去請管家來。」他轉過身,顫巍巍的走了出去,自言自話的道:「這個年頭兒啊,世上甚麼壞人都有,裝扮了和尚道士,便想來騙人,我老頭見甚麼沒見過,才不上這個當呢。」段譽哈哈一聲,笑了出來。阿碧忙向鳩摩智道:「大師父,你別生氣,老黃伯伯當真是個老糊塗。他自以為聰明,可是說話盡得罪人。」

  崔百計拉了過彥之的衣袖,走到一旁,低聲道:「這賊禿自稱是慕容家的朋友,但這兒明明沒將他當貴客看待。賢侄,咱們且別莽撞,瞧個明白再說。」過彥之道:「是!」四人回歸舊座,但過彥之本來所坐的那隻竹椅已給他自己打碎,變成了無處可坐。阿碧將自己的椅子端著送過去,微笑道:「過大爺,請坐!」過彥之點了點頭,心想:「我縱將慕容氏一家殺得乾乾淨淨,這個小丫頭也得饒了。」

  段譽當那姓黃的老僕進來之時,心底隱隱約約覺得有一件事十分彆扭,顯得非常的不對,但到底甚麼事情不對,卻完全說不上來。他仔細打量這小廳中的陳設傢具,庭中花木,壁上書畫,再瞧阿碧、鳩摩智、崔百計、過彥之四個人,甚麼特異之處都沒發見,但心中越來越覺得異樣。只聽得腳步聲響,內堂走出一個五十多歲的瘦子。這人臉色焦黃,頦下留一叢山羊短鬚,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,身上衣著頗是講究,左手小指戴著一枚漢玉的班指,看來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。

  這瘦子向鳩摩智等行禮,說道:「小人孫三拜見各位。大師父,你老人家要到咱老爺墓前去拜祭,咱們感激之至,但公子爺出門去了,沒人還禮,太也不夠恭敬。待公子回來,小人定將大師父這番心意轉告便是——」他剛說到這裏,段譽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,一轉念間,立時想到:「難道竟是如此?」

  原來當那姓黃的老僕來到這小廳中時,段譽便聞到一陣幽雅的香氣。這香氣依稀與木婉清身上的體香有些相似,雖然其中確有很大的不同,然而總之是女兒之香。起初段譽還道這香氣是阿碧身上的,也不以為意,可是那老僕一走出廳堂,這股香氣就此消失。段譽心中大覺彆扭者,就是在此,怎地一個八九十歲的老公公身上,居然會有十八九歲的姑娘身上的體香?待那自稱為孫三的瘦子走了過來,段譽又聞到了這股香氣,便想:「看來這後堂種植有甚麼奇花異卉,有誰從後堂出來,身上便帶了這種令人神魂飄盪的奇香。要不然那老僕和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。」

  這香氣雖是令段譽大起疑心,其實氣息極淡極微,鳩摩智等三人半點也沒察覺,而段譽所以能夠辨認,原因是他曾與木婉清二人在石室中經歷了一段奇險的時刻,這淡淡的處女幽香,旁人湛然不覺,於他卻是銘心刻骨,比甚麼麝香、檀香、花香還更強烈得多。他雖疑心孫三是女子所扮,但瞧來瞧去,沒半點破綻可尋,這孫三不但神情舉止全是男人,而形貌聲音亦無絲毫女腔。他忽然想起:「女子要扮男人,這喉結須假裝不來。」凝目向他喉間瞧去,只見他的山羊鬍子垂將下來,剛好擋住了喉頭,到底有沒有喉結,無法瞧見。

  段譽站起身來,假意觀賞壁上的字畫,走到孫三的側面,斜睨他的喉頭時,但見毫無突起之狀,再瞧他胸部,只見胸間飽滿,雖不能就此說是女子模樣,但這樣精瘦的一個男人,胸間絕不會如此肌肉豐隆。段譽發現了這個秘密,甚覺有趣,心想:「好戲還多著呢,且瞧她怎樣演將下去。」

  只聽鳩摩智嘆道:「我和你家老爺當年在天竺相識,談論武功,彼此佩服,結成好友,沒想到天不假年,似我這等凡夫俗子,兀自在世上偷生,你家老爺卻是遠赴西方極樂。我從吐蕃國來到中土,只不過為了故友情重,要去他墓前一拜,有沒有人還禮,那打甚麼緊?相煩管家領路便是。」孫三皺起眉頭,顯得十分為難,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」

  鳩摩智道:「不知這中間有何為難之處,倒要請教。」孫三道:「大師父既是我家老爺生前的至交好友,自必知道老爺的脾氣。我家老爺最怕有人上門拜訪,他說,到咱們府中的,不是來尋仇生事,便是來拜師求藝,更下一等的,那是來打抽豐借錢,要不然便是混水摸魚,順手牽羊,想偷點甚麼東西去。他說和尚尼姑,更加靠不住,啊喲——對不住——」他說到這裏,驚覺這幾句話得罪了鳩摩智,連忙伸手按住了嘴巴。

  這副神氣卻全然是個少女的模樣,睜著圓圓的眼睛,烏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轉。雖是立即垂下眼皮,但段譽一直就在留心,不由得心中一樂:「這孫三不但是個女子,而且還是個極年輕的姑娘。」斜眼瞧阿碧時,見她唇角邊露出一絲狡獪的微笑,心下更無懷疑,暗想:「這孫三和那老黃明明便是一人,說不定就是那個阿朱姑娘。」

  鳩摩智嘆道:「世人險詐者多而誠實者少,慕容先生不願多結交俗人,那也是應當的。」孫三道:「是啊!我家老爺的遺言說道:如果有誰要來祭墓掃墓,一概擋駕。他說道:『這些賊禿啊,多半沒安著好心,定是想掘我的墳墓。』啊喲,大師父,你可別多心,我家老爺罵的賊禿,多半不是說你。」

  段譽暗暗好笑:「所謂『當著和尚罵賊禿』,當真是一點也不錯。」又想:「這個賊禿仍是半點不動怒,越是大奸大惡之人,越是沉得住氣。這賊禿當真是非同小可之輩。」

  鳩摩智道:「你家老爺這幾句遺言,原很有理。他生前威震天下,結下的仇家太多。有人當他在世時奈何他不得,報不了仇,在他死後想去動他遺體,那也是有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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