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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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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碧左手拿起軟鞭,右手五指在軟鞭上一勒而下,手指甲觸到軟鞭各處棱角,登時發出叮、玲、咚、嚨各種清亮的聲音來。她五指這麼一勒,就如是新試琵琶一般,一條鬥過大江南北黑白道上各路英雄豪傑的兵刃,到了她一雙潔白柔嫩的手中,又成了一件樂器。段譽叫道:「妙極!妙極,姑娘,你就彈它一曲。」 阿碧向著過彥之道:「這軟鞭是這位先生的了?我胡亂拿來玩弄,太也無禮了。先生,你也上船來罷。回頭我給你新鮮的紅菱。」過彥之心切師仇,對姑蘇慕容一家恨之入骨,但這個小姑娘語笑嫣然,全無機心,他雖滿腔恨毒,卻也難以向她發作,心想:「她引我到莊上去,那是再好不過,好歹也得先殺他幾個人給恩師報仇。」當下點了點頭,躍到船上。 阿碧珍而重之的捲攏軟鞭,交給過彥之,木槳一扳,那小舟便向西滑去。崔百計和過彥之交換了幾個眼色,心下都想:「今日深入虎穴,不知生死如何。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極,這個小姑娘柔和溫雅,雖不是假,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驕敵之計?教咱們去了防懷之心,他便可乘機下手。」舟行湖上,幾個轉折,便轉入了一座大湖之中,極目望去,但見煙波浩涉,連水接天。 過彥之更是暗暗心驚:「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。我和崔師叔都不會水性,這小妮子只須將船一翻,咱二人便沉入湖中餵了魚鱉,還說甚麼替師報仇?」 崔百計也想到了此節,尋思若是把槳拿在自己手中,這小姑娘便要將船弄翻,也沒這麼容易,說道:「姑娘,我來幫你划船,你只須指點方向便是。」阿碧笑道:「啊喲,這可不敢當。公子爺要是知道,定會罵我怠慢了客人。」崔百計見她不肯,更起疑心,說道:「實不相瞞,咱們是想聽你姑娘在軟鞭上彈曲的絕技。」阿碧笑道:「那是甚麼絕技了?阿朱會笑我在生客跟前賣弄,我不來。」 崔百計從過彥之手中取過軟鞭,交在她的手裏,道:「你彈,你彈!」一面就接過了他手中的木槳。阿碧道:「好罷,你的金算盤再借我一用。」崔百計心下暗感危機:「她將咱們兩件件兵刃都收了去,莫非有甚陰謀?」但事到其間,已是不便卻拒,只得將金算盤遞了給她。阿碧將算盤放在舟前的船板上,左手拉住軟鞭之柄,右足輕踏鞭頭,將軟鞭拉得直了,右手五指輪指飛轉,那軟鞭登時便發出叮咚之聲,雖無琵琶的清亮,但爽朗卻有過之。 阿碧五指輕攏慢捻之際,尚有餘暇騰出手指,在金算盤上撥弄,於是算盤珠的錚錚之聲,夾在軟鞭的叮叮聲中,更增幽趣。便在此時,只見兩隻燕子從船頭掠過,向西疾飄而去。段譽心想:「慕容氏所住之處叫做燕子塢,想必燕子很多了。」只聽得阿碧慢慢唱道:「二社良辰,千家庭院,翩翩又睹雙飛燕。鳳凰巢穩許為鄰,瀟湘煙瞑來何晚?亂入紅樓,低飛綠岸,畫梁輕拂歌聲轉。為誰歸去為誰來?主人恩重珠簾捲。」 段譽聽到她歌聲柔曼之處,不由得迴腸盪氣,心想:「我若終生僻處南疆,如何得能聆此仙樂?為誰歸去為誰來,主人思重珠簾捲。慕容公子有婢如此,自是非常人物。」 阿碧一曲既罷,將算盤和軟鞭還了給崔過二人,笑道:「唱得不好,倒教客人見笑了。向左邊小港中划進去,是了!」崔百計依言將小舟划入一處小港,但見水面上生滿了荷葉,若不是阿碧指點,誰也不知荷葉間竟有通路。崔百計划了一會,阿碧又道:「從這裏划過去。」這邊的水面上卻全是菱葉和紅菱,清波之中,紅蓮綠葉,鮮艷非凡。阿碧順手採了紅菱,先遞三枚給過彥之,然後分給眾人。 段譽一雙手雖能動彈,但穴道被點之後,全無半分力氣,連一枚紅菱的硬皮也無法剝開。阿碧笑道:「公子爺不是江南人,不會剝菱,我剝了給你。」連剝數枚,放在他的掌中。段譽見那菱皮肉光潔,送入嘴中,甘香爽脆,雅韻非凡,笑道:「這水紅菱的滋味,清而不膩,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。」阿碧臉上微微一紅,笑道:「拿我的歌兒來比這紅菱,我倒是第一次聽見,多謝公子啦!」 這菱塘尚未過完,阿碧又指引小舟從一叢蘆葦和菱白中穿了過去。這麼一來,連鳩摩智也不禁提起了戒心,暗暗記憶小舟的去路,以備回出時之用,可是這些荷葉、菱葉、蘆葦、菱白全無特異,一眼望去,都是一模一樣,兼之荷葉、菱葉在水面飄浮,隨時一陣風來,便即變幻百端,縱是記得清清楚楚,霎時間局面便全然不同。鳩摩智和崔百計、過彥之三人,都想從阿碧的目光之中,瞧出她尋路的法子和指標來,可是阿碧只是漫不經心的採菱潑水,隨口指引,似乎這許許多多縱橫交錯、棋盤一般的水道,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紋一般明白,生而知之,不須辨認。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兩個多時辰,到了未牌時分,遙遙望見遠處綠柳垂處,露出一角飛簷。 阿碧道:「到啦!霍先生,累得你替我划了半天船。」她聽段譽叫崔百計為「霍先生」,便以為他真的姓霍。崔百計苦笑道:「只要有紅菱可吃,清歌可聽,我便是這麼划他十年八年船,也是不累。」阿碧笑道:「你要聽歌吃菱,那還不容易?在這湖裏一輩子不出去,不就成了?」崔百計聽到她說「在這湖裏一輩子不出去」,不由得矍然一驚,斜著一雙小眼向她端相了一會,但見她笑吟吟的似乎全無機心,卻也不能就此放心。 阿碧從他手裏接過木槳,將船直向柳蔭中划去,到得鄰近,只見一條松樹枝架成的梯級通向水面。阿碧將小船繫在樹枝之上,忽聽得柳枝上一隻小鳥「莎莎都莎,莎莎都莎」的叫了起來,聲音極是清脆。阿碧模仿鳥鳴,也唱了幾下,回頭笑道:「請上岸罷!」眾人逐一跨上岸去,見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,建造在一個小島或是半島之上。那些房舍均是小巧玲瓏,頗為精致。鳩摩智道:「此間便是燕子塢參合莊麼?」阿碧搖頭道:「不,這是公子建給我住的地方,簡陋得很,實在不能接待貴客。不過這位師傅說要去拜祭慕容先生的墓,我可作不了主,只好請幾位在這裏等一等,待我去跟阿朱姊姊說。」鳩摩智心頭有氣,臉色微微一沉。 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王,身份何等尊崇?別說在吐蕃國人受國主的禮敬,即是來到大宋、大理、遼國的朝廷之中,各國君皇也必待以貴賓之禮,何況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舊友,這番親來祭墓,慕容公子事前不知,已然出門,那也罷了,可是這下人不請他到正廳客舍,隆重接待,卻將他帶到一個小婢的別院,實在是太也氣人。 但他見阿碧言笑殷殷,並無半分輕慢之意,心道:「這小丫頭甚麼也不懂,我何必跟她一般見識?」一想到此節,登時心平氣和。崔百計問道:「你阿朱姊姊是誰?」阿碧笑道:「阿朱便是阿朱,她只比我大一個月,自己便擺起姊姊的架子來啦。我叫她姊姊,那是沒法子,誰教她大我一個月呢?可是你不用叫她姊姊,你若是叫她姊姊,她越發要得意呢。」她咭咭咯咯的說著,語聲清脆,若奏管弦,將四人引進屋去。 段譽見那小舍的匾額上寫著「琴韻」兩字,筆致極是瀟灑。到得廳上,阿碧請各人就座,不久便有男僕奉上清茶糕點。段譽將茶碗一接在手中,撲鼻便是一陣清香,揭開蓋子,只見淡綠的水中飄浮著一粒粒深碧的茶葉,這些茶葉便像一顆顆小珠,上面生滿了纖細的絨毛。段譽從未見過,張嘴喝了一口,只覺滿口清香,舌底生津。 鳩摩智和崔、過二人見茶葉古怪,都不敢喝。原來這些球狀茶葉,乃是太湖附近的特產,後世叫之為「碧螺春」,只是在北宋之時,還未有這個雅致的名稱。鳩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中居住,喝慣了苦澀的黑色茶磚,見到這種碧綠有毛的茶葉,自是疑心其中有毒。 四色點心是玫瑰松子糖、茯苓軟糕、翡翠甜餅、藕粉火腿餃,做得均是十分精致,每件糕點都似不是做來吃的,而是用來玩賞一樣。段譽讚道:「這些點心如此精致,味道定是絕美的了,可是卻又教人怎麼捨得張口去吃?」阿碧道:「段公子只管吃,咱們還有。」段譽吃一件讚一件,大快平生。鳩摩智和崔過二人仍是不敢隨便食用。 段譽心下暗暗起疑:「這鳩摩智自稱是慕容先生的好友,如何他也是處處嚴加提防?而慕容莊上接待他的禮數,似乎也不大對勁。」鳩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,等了半天,待段譽將茶水和四樣糕點都嘗了個遍,讚了個夠,才道:「如此便請姑娘去通知你阿朱姊姊。」阿碧笑道:「阿朱的莊子離這裏有四九水路,今天是來不及去啦,四位在這裏住一晚,明天一早,我送四位去『聽香小築』。」 崔百計道:「甚麼四九水路?」阿碧道:「一九是九里,二九十八里,四九便是三十六里。」原來江南一帶,說到路程距離,總是一九、二九的計算。鳩摩智道:「早知如此,姑娘直接送咱們去聽香小築,豈不爽快?」阿碧笑道:「我這裏沒人陪著說話,悶也悶死了。好容易來了幾個客人,可有多妙,好歹也要留你們幾位住上一天。」 過彥之一直沉著氣不說話,這時突然間霍地站起,喝道:「慕容家的親人住在那裏?我過彥之上參合莊來,不是為了喝茶吃飯,更不是陪你談笑解悶,是來殺人報仇,流血送命。姓過的既到此間,也沒想再生出此莊。姑娘,請你去說,我是嵩山派柯百歲的弟子,今日跟師父報仇來啦。」說著軟鞭一晃,咯喇喇一聲響亮,將一張紫檀木的茶几和一張湘妃竹的椅子打成了碎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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