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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▼第二十七回 朱碧雙姝

  鳩摩智冷笑道:「死到臨頭,虧你還有這等閒情逸致,兀自在吟詩唱詞。」段譽笑道:「天下無不死之人。最多亦不過多活幾年,又有甚麼開心了?」鳩摩智不去理他,向途人請問「參合莊」的所在。但他連問了七八人,沒一個知道,最後一個老者說道:「姑蘇城裏城外,沒一個莊子叫參合莊的。你這和尚,定是聽錯了。」鳩摩智道:「那麼有一家姓慕容的大莊主,他住在甚麼地方?」那老者道:「蘇州城裏嘛,姓顧、姓陸、姓沈、姓張、姓周、姓文——那都是大莊主,那有甚麼姓慕容的?沒聽見過。」

  鳩摩智正沒做理會處,忽聽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說道:「聽說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塢,咱們便過去瞧瞧。」另一人道:「嗯,到了地頭啦,那可得小心在意才是。」這兩人說話的聲音極輕,段譽全沒聽見,鳩摩智內功修為了得,卻是聽得清清楚楚,心道:「這兩人是故意說給我聽不是?」斜眼看去,只見一人氣宇軒昂,全身穿著孝服,另一個卻是矮小瘦削,像是個地痞扒手。鳩摩智一眼之下,便知這兩人身有武功,還未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詢,段譽已叫了起來:「霍先生,霍先生,你也來了?」原來那形容猥瑣的漢子正是金算盤崔百計,另一個便是他師侄追魂手過彥之了。

  他二人離了大理後,一心一意要替柯百歲報仇,雖然明知慕容氏極是難鬥,此仇未必能報。但還是勇氣百倍的尋到了姑蘇來,事先打聽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塢,剛好和鳩摩智、段譽二人同日到達。崔百計突然聽到段譽的叫聲,一愕之下,縱身到了鳩摩智的身前,奇道:「小王子,是你啊?喂,大和尚,快快將這位公子爺放下,你知道他是誰?」鳩摩智自是沒將這兩人放在眼裏,但想自己從未來過中原,慕容先生的家裏只怕不易找尋,有這兩人領路,那是再好沒有了。當下將段譽的身子放下,讓他自行站立,又解開了他腿上的穴道,說道:「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,相煩兩位帶路。」

  崔百計江湖上的識見極是廣博,但想來想去,猜不透這個和尚的來歷,問道:「請問大師上下如何稱呼?何以跟段氏的小王子為難?到慕容府上去有何貴幹?」鳩摩智道:「多言無益,到時自知。」崔百計道:「大師是慕容家的朋友麼?」鳩摩智道:「不錯,慕容先生所居的參合莊坐落何處,霍先生若是得知,還請指引。」他聽段譽稱之為「霍先生」還道他真是姓霍,饒是他智計過人,終究也不明其中的原由。崔百計搔了搔頭皮,問段譽道:「小王子,你說怎麼辦?」

  這一句話,可也將段譽問得僵了,他想鳩摩智武功高得出奇,當世只怕無人能敵,這崔過二人,那是萬萬打他不過的,若是妄圖相救,只不過枉送兩條性命,還是出言警告,叫他二人趕快逃走的為妙,便道:「這位大師單身一人,打敗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,將我擒來。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,要將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燒為祭。你二位和姑蘇慕容氏素不相干,這就指點一條途徑,自行回去罷。」

  崔百計和過彥之聽說這和尚打敗了保定帝等高手,心中已是一驚,待聽說他是慕容氏的知友,更是震駭。莫看這崔百計形容憊賴,為人卻是頗有豪氣,心想自己在鎮南府中躲了這十幾年,未曾報答過半分恩惠,今日小王子有難,自己豈能袖手不理,反正既是來到姑蘇,這條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,不論是死在正點兒的刀下或是旁人手中,都是一樣。他手一伸,從懷中掏出一個金光燦爛的算盤,高舉搖晃,錚錚的亂響,說道:「大和尚,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,這位小王子卻是我的好朋友,你還是放開了他罷。」過彥之見狀,一抖手間,也已取下纏在腰間的軟鞭。

  鳩摩智淡淡一笑,道:「真要動手麼?」崔百計道:「這場架是叫做知其不可而為之,明知打你不過,也得試上一試,生死——啊唷哎喲!」原來「生死」甚麼還沒說出來,鳩摩智一伸手,已將過彥之手中的軟鞭挾手奪過,跟著啪的一聲,翻過軟鞭,撩著崔百計手中的黃金算盤,鞭子一揚,兩件兵刃同時脫手,飛向右側湖中。

  眼見兩件寶貴的兵刃就要沉入湖底,那知鳩摩智手上的勁力使得恰到好處,那軟鞭的尾梢翻了過來,剛好纏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,柳枝柔軟,一升一沉,不住搖動。那黃金算盤欸欸拍著水面,點出一個個漣漪。這過彥之外號叫做「追魂手」,出手極快,那軟鞭更是他師門成名的絕技,不料一招之間,就給人將兵刃搶奪脫手,而鳩摩智如何欺近身來、如何伸手奪鞭、如何揮鞭捲著金算盤、如何退回原地,崔過兩人都是看也沒看明白。

  鳩摩智雙手合十,平心靜氣的說道:「有勞兩位大駕,相煩引路。」崔過二人面面相覷,不知如何是好。鳩摩智道:「兩位若是不願引路,便請示知燕子塢參合莊的途徑,由小僧覓路自去,那也不妨。」崔過二人見他武功如此之強,而神態卻又如此謙和,都覺翻臉也不是,不翻臉也不是。便在此時,只聽得欸乃聲響,湖面綠波上飄來一葉小舟,一個綠衫少女手執雙槳,划水而來,口中唱著小曲,聽那曲子是:「菡萏香連十頃陂,小姑貪戲採蓮遲。晚來弄水船頭濕,笑脫紅裙裹鴨兒。」歌聲嬌柔無邪,歡悅動心。段譽在大理時,誦讀前人詩詞文章,於江南風物,早就甚是傾倒,今日一聽此曲,不由得心魂俱醉,登時忘了自己身處險境,向那少女看去。

  只見她一雙纖手皓膚如玉,映著綠波,更加是透明的一般。崔百計和過彥之雖是大敵當前,也不禁轉頭向她瞧了兩眼。只有鳩摩智視若不見、聽如不聞,說道:「兩位既不肯見告參合莊的所在,小僧這就告辭。」這時那少女划著小舟,已近岸邊,聽到鳩摩智的說話,接口道:「這位師傅要到參合莊去,不知有何貴幹?」她說話聲音極甜極清,令人一聽之下,說不出的舒適。但見這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,滿臉都是溫柔,滿身盡是秀氣,段譽心道:「江南女子,想不到一美如斯。」

  鳩摩智道:「小僧欲到參合莊去,小娘子能指點途徑麼?」那少女微笑道:「參合莊的名字,非外人所知,大師傅從何處聽來?」鳩摩智道:「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之交,特來老友墓前,踐昔日之約。」那少女沉吟道:「這可不巧了,慕容公子前天出門,大師傅早來三天,便可遇上公子。」

  鳩摩智道:「與公子緣慳一面,教人好生惆悵,但小僧從吐蕃國萬里迢迢來到中土,願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,以完當年心願。」那少女道:「大師傅既是慕容先生的好朋友,先請去用一杯清茶,我再給你傳報,好不好?」

  鳩摩智道:「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,該當如何稱呼才是?」那少女嫣然一笑,道:「我是服侍公子撫琴吹笛的婢子,叫做阿碧。你別大娘子小娘子的這麼客氣,叫我阿碧好啦!」鳩摩智恭恭敬敬的道:「不敢!」

  阿碧道:「這裏去燕子塢琴韻小築,都是水路,這幾位如都要去,我划船相送,好不好?」她每問一句「好不好」,都是殷勤探詢,軟語商量,教人難以拒卻。鳩摩智道:「如此有勞了。」攜著段譽的手,輕輕躍上小舟。那小舟只是略沉少許,卻絕無半分搖晃。阿碧向鳩摩智和段譽微微一笑,似乎是說:「真好本事!」過彥之低聲道:「師叔,怎麼?」他二人是來找慕容氏報仇的,但弄得如此狼狽,實在好不尷尬。

  阿碧微笑道:「兩位先生既是來到蘇州,倘若身無要事,便請到敝處喝杯清茶,吃點糖果。你別瞧這船小,再坐幾個人也不會沉呢。」她輕輕划動小舟,來到柳樹之下,伸出纖手收起了算盤和軟鞭,隨手撥弄算珠,錚錚有聲。段譽只聽得幾下,喜道:「姑娘,你這彈的是『採桑子』麼?」原來她隨手將金算盤上的算珠撥動,輕重疾徐,自成節奏,居然便是一曲清脆靈動的「採桑子」。阿碧嫣然一笑,道:「公子,你精通音律,也來彈一曲麼?」段譽見她天真瀾漫,和藹可親,笑道:「我可不會彈算盤。」他轉頭向崔百計道:「崔先生,人家把你的算盤打得這麼好聽。」

  崔百計澀然一笑,道:「不錯,不錯。姑娘真是雅人,我這種最俗氣的傢生,到了姑娘手裏,就變成了一件樂器。」阿碧道:「啊喲,對不起,這是先生的麼?這算盤打造得真美。你家裏一定很有錢了,連算盤也是金子做的。霍先生,還給了你。」她左手拿著算盤,伸長手臂。崔百計人在岸上,無法拿到,他也真捨不得這個片刻不離身的老朋友。輕輕一縱,到了船頭,伸手將算盤接了過去。側過頭來,向鳩摩智瞪了一眼。鳩摩智臉上始終慈和含笑,全不生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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