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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六


  ▼第二十六回 千載難逢

  那六條白線來到天因等身前三尺之處,便即停住不動。天因等都是吃了一驚,心想以內力逼送白煙,並不為難,可是將這飄盪無定的煙氣凝在半空,那可是難上十倍了。天參左手小指一伸,一條氣流從少衝穴中激射而出,指向身前的白煙。那條煙柱受這道內力一逼,迅捷無比的向鳩摩智倒射過去,射到他身前二尺時,鳩摩智的「火燄刀」內力加盛,煙柱無法再向前行。鳩摩智點了點頭,道:「名不虛傳,六脈神劍中果然有『少衝劍』一路劍法。」兩人的內力激盪數招,天參大師已覺若是坐定不動,難以發揮劍法中的威力,當即向左斜行三步,這股內力自左向右的斜攻過去。鳩摩智左掌一撥,登時擋住。

  天觀中指一豎,「中衝劍」向前刺出,鳩摩智喝道:「好!是中衝劍法!」以一敵二,毫不見怯。段譽坐在枯榮大師的身前,斜身側首,旁觀這場武林中千載難逢的大鬥劍,他雖是不懂武功,但也知道這幾位高僧以內力鬥劍,其凶險和厲害之處,比之手中真有兵刃,更有勝過。幸好鳩摩智點了六根線香,他可從白煙的飄動來去中,看到這三人的劍招刀法,看得十數招後,他心念一動:「啊,是了!天觀大師的中衝劍法,便如圖上所繪的一般無二。」從白煙的繚繞之中,對照圖譜上的劍招,一看即明,再無難解之處。

  段譽只看得心花怒放,再看天參的少澤劍法時,也是如此。只不過「中衝劍」大開大闔,氣勢雄邁,「少澤劍」卻是忽來忽去,變化精微。天因方丈見師兄師弟聯手,佔不到絲毫上風,心想咱們練這劍法未熟,劍招易於用盡,六人越早出手越好,這大輪明王聰明絕頂,眼下他顯是在觀察天觀、天參二人的劍法,未以全力攻防,當即說道:「天相、天塵二位師弟,咱們都出手罷。」食指伸處,「商陽劍」法展動,跟著天相的「少衝劍」,保定帝的「關衝劍」,三路劍氣,齊向三條白煙上擊去。

  段譽初時瞧瞧少衝劍,瞧瞧關衝劍,又瞧瞧「商陽劍」,東看一招,西看一招,對照圖譜之下,雖能明白,終究是凌亂無章。正自凝神瞧著「少衝劍」的圖譜時,忽見一根枯瘦的手指伸到圖上,寫道:「只學一圖,學完再換。」段譽心念一動,知道是枯榮大師指點,回過頭來,向他微微一笑,示意致謝。

  那知這一看之下,他笑容登時僵住,神氣極是尷尬,原來他眼前所出現的那張面容,奇特之極,左邊的一半臉色紅潤,皮光肉滑,有如嬰兒,右邊的一半卻如枯骨,除了一張焦黃的面皮之外,全無肌肉,骨頭突了出來,宛然便是半個骷髏骨頭。他一驚之下,立時轉過了頭不敢再想,一顆心怦怦亂跳,明知這是枯榮大師修習枯榮禪功所致,但這張半枯半榮的臉孔實在太過難看,無論如何不能定下心來。

  枯榮大師的食指又在絹上寫道:「良機莫失,凝神觀劍。」段譽點了點頭,仔細觀看伯父的「關衝劍」法,然後又看少衝、商陽兩路劍法。一個人的無名指在五指之中,最是笨拙,而食指則最是靈活,因此關衝劍以拙滯古樸取勝,而商陽劍法卻是巧妙活潑,難以捉摸。那少衝劍法與少澤劍法同以小指運使,但一左一右,劍法上也便有工、拙、捷、緩之分。但「拙」並非不佳,「緩」也並不減少威力,只是奇正有別而已。

  段譽本來只是一念好奇,從白煙的來去之中,對照圖譜上的線路,只不過像猜燈謎一般推詳一番,但枯榮指點他道「良機莫失」,他才專心一志的看了起來。到得這三路劍法學全,天參與天觀二僧的劍法已是第二遍再使。段譽不必再參照圖譜,眼觀白煙,與心中所記的劍法一一印證,覺得圖上所畫線路是死的,而這白煙的來去,變化無窮,比之圖譜上所繪,那是豐富繁複得多了。

  再觀看一會,天因、天相和保定帝三人的劍法也已使完。天相小指一彈,使一招「分花拂柳」,那已是這路劍招的第二次使出。鳩摩智微微點了點頭,跟著天因和保定帝的劍招也不得不從舊招中更求變化,突然之間,只聽得鳩摩智身前嗤嗤聲響,「火燄刀」的威勢大盛,將五人劍招上的內力都逼將回來。

  原來鳩摩智初時只取守勢,要看盡六脈神劍的招數,再行反擊,這一自守轉攻,五條白煙迴旋飛舞,靈動無比。那第六條白煙,卻仍是停在枯榮大師身後三尺之處,穩穩不動。枯榮大師有心要看透他的底細,瞧他五攻一停,能支持到多少時候。果然鳩摩智要長久穩住這第六條白煙,耗損內力頗多,終於這道白煙也是一寸又一寸的向枯榮大師後腦移近。

  段譽驚道:「大師父,敵人的白煙攻過來了。」枯榮點了點頭,展開「少商劍」的圖譜,放在段譽面前。段譽知道這是枯榮的一番美意,當下全神貫注的觀看圖譜。只見這路「少商劍」的劍法,便如是一幅潑墨山水相似,縱橫倚斜,寥寥數筆,卻是力道無窮,頗有石破天驚,風雨大至的氣勢。段譽眼看劍譜,心中卻記掛著枯榮後腦的那股力氣,一回頭間,只見那白煙離他後腦已不過三四寸遠,驚叫道:「小心!」枯榮大師反過手來,雙手的拇指同時捺出,嗤嗤兩聲急響,分襲鳩摩智的右胸左肩。

  原來他竟是不擋敵人的侵襲,另遣兩路奇兵,急攻敵人。枯榮大師料得鳩摩智的火燄刀內力上蓄勢緩進,真要傷得自己,尚有片刻,若是後發先至,當可打他個措手不及。

  鳩摩智思慮周詳,早有一路掌力伏在胸前,以防對手中最厲害的枯榮大師忽施奇襲,但他料得到的,只是一著攻勢凌厲的「少陽劍」,卻沒料到枯榮雙劍齊出,分襲兩處。鳩靡智手掌揚處,發動隱伏的掌力,擋了刺向自己右胸而來的一劍,跟著右足一點,身子向後急退而出,但他退得再快,總是不及劍氣之快,一聲輕響過去,肩頭僧衣已破,迸出鮮血。枯榮雙指回轉,劍氣縮了回來,六根藏香齊腰折斷。天因、保定帝等也各收指停劍,各人手中本來都捏著一把汗,這時方才放心。

  鳩摩智重行跨步,走進室內,說道:「枯榮大師的禪功非同小可,小僧甚是佩服。那六脈神劍嘛,原來只是徒具虛名而已。」天因方丈道:「如何徒具虛名,倒要領教。」鳩摩智道:「當年慕容先生所欽仰的乃是六脈神劍的劍法,並不是六脈神劍的劍陣。天龍寺這一座劍陣雖然威力極大,但充其量,也只是和少林寺的羅漢劍陣、崑崙派的混沌劍陣不相伯仲而已,似乎算不得是天下無雙的劍法。」他說這是「劍陣」而非「劍法」,言下之意自然便是指謫對方六人一齊動手,排下陣勢,並不是一個人使動六脈神劍,便如他使火燄刀一般。

  天因方丈覺得他所說確是有理,無話可和他辯駁,天參卻冷笑道:「劍法也罷,劍陣也罷,適才比刀論劍,是明王贏了,還是咱們天龍寺贏了?」鳩摩智不答,閉目默唸,過得一盞茶時分,睜開眼來,說道:「第一仗貴寺稍佔上風,第二仗小僧已有勝算。」天因一驚,道:「明王還要比第二仗?」

  鳩摩智微微一笑,道:「大丈夫言而有信,既是答應過慕容先生,豈能畏難而退?」天因道:「然則明王如何已有勝算?」鳩摩智微微一笑,道:「眾位是武學淵深的大師,難道還猜想不透。請接招罷!」說著雙掌緩緩向外推出。枯榮、天因、保定帝等六人同時感到各有兩股內勁,分從不同方向襲來。天因等均覺其勢不能以六脈神劍的劍法擋架,都是雙掌齊出,與這兩股掌力一擋,只有枯榮大師仍是雙手拇指一捺,以「少陽劍」法接了敵人的內勁。

  鳩摩智推出了這股掌力後,便立即收招,道:「得罪!」天因和保定帝等相互望了一眼,均已會意:「他一掌之上,可同時生出數股力道,枯榮師叔的少商雙劍若再分進合擊,他也盡能抵禦得住。咱們卻必須捨劍用掌,這六脈神劍,顯然是不及他的火燄刀了。」便在此時,枯榮大師身前煙霧升起,一條條黑煙分為四路,向鳩摩智攻了過去。

  鳩摩智對這位面壁而坐,始終不轉過頭來的老和尚,心下本是甚為忌憚,這時突見有黑煙來襲,一時猜不透敵人的用意,仍是使出「火燄刀」法,分從四路擋架。他當下並不還擊,一面防著天因等群起而攻,一面靜以觀變,看看枯榮大師還有甚麼厲害的後著。只覺得黑煙愈來愈濃,攻勢極其凌厲,鳩摩智暗暗奇怪:「如此全力出擊,所謂飄風不終朝、暴雨不終夕,如何能夠持久?枯榮大師是當世高僧,怎麼會以這種急躁剛猛的手段應敵?」他料想枯榮大師決計不會這般缺乏見識,必是另有詭計,是以緊守門戶,一顆心靈活潑潑地,以便隨機應變。過不到一盞茶時分,那四道黑煙突然一分二,二分四,四道黑煙分為一十六道,四面八方的向鳩摩智推來。

  鳩摩智心想:「強弩之末,何足道哉?」展開火燄刀法,一一封住。雙方力道一觸,這十六道黑煙忽然四散,室中剎時間煙霧彌漫。鳩摩智毫不畏懼,真力發揮至極強,護住了全身。但見煙霧漸淡漸薄,濛濛煙氣之中,見到天因等五僧跪在地下,神情極是莊嚴,而天觀與天容的眼色中,更是大顯悲憤。

  鳩摩智一怔之下,登時醒悟,暗叫:「不好!枯榮這老僧知道不敵,竟然將六脈神劍的劍譜燒了。」原來枯榮大師以一陽指的內力逼得各張圖譜焚燒起火,生怕鳩摩智阻止搶奪,於是推動煙氣向他進擊,使他著力抵禦,待得煙氣散盡,各張圖譜已燒得乾乾淨淨了。天因等均是精研一陽指的高手,一見黑煙,便知其中緣由,一心想師叔寧肯玉碎、不願瓦全,甘心將這鎮寺之寶毀去,絕不讓之落入敵人手中,這麼一來,天龍寺和大輪明王已是結下了深仇,再也不易善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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