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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霎時間牟尼堂中寂靜無聲。過了好一會,只聽得天因方丈道:「明王法駕,請移這邊牟尼堂。」另一個聲音道:「有勞方丈領路。」段譽聽這聲音極是親切謙和,彬彬有禮,絕非強兇霸橫之人。聽那腳步之聲,共有十來個人。聽得天因推開板門,說道:「明王請!」大明輪王道:「得罪!」舉步進了堂中,向枯榮大師合十為禮,說道:「吐蕃國晚輩鳩摩智,參見前輩大師。有常無常,雙樹枯榮,南北西東,表假表空!」段譽心道:「原來這位大輪明王名字叫做鳩摩智。但不知他這四句偈言是甚麼意思。」枯榮大師卻是心中一驚:「大輪明王博學精深,果是名不虛傳。他一見面便道破了我所參枯禪的來歷。」

  原來釋迦牟尼當年在拘尸那城婆羅雙樹之間入滅,東西南北,各有雙樹,每一面的兩株樹都是一榮一枯,稱之為「四枯四榮」,據佛經中解釋:東方雙樹表示「常與無常」,南方雙樹表示「樂與無樂」,西方雙樹表示「我與無我」,北方雙樹表示「淨與無淨」。茂盛榮華之樹表示正面的意思,有常有樂,有我有淨;枯萎凋殘之樹表示反面的意思,無常無樂,無我無淨。如來佛在這八種境界之間入滅,那是說他非枯非榮,非假非空。

  枯榮大師數十年靜參枯禪,只能修到半枯半榮的境界,卻無法修到更高一層的「非枯非榮,亦枯亦榮」之境,是以他一聽到大輪明王的話,心中便是一驚,說道:「明王遠來,老衲未克遠迎,明王慈悲。」大輪明王鳩摩智道:「天龍威名,小僧素所欽慕,今日得見莊嚴寶相,大是歡喜。」天因方丈道:「明王請坐。」鳩摩智道謝坐下。

  段譽心想:「這位大輪明王不知是何模樣?」悄悄側過頭來,從枯榮大師身畔瞧了出去,只見石凳上坐著一位身穿黃色僧袍的僧人,年紀五十歲不到,布衣芒鞋,絕無半分與眾不同之處,但臉上神采飛揚,隱隱似有寶光流動,便如是明珠寶玉,自然生輝。段譽向他只瞧得幾眼,心中便生欽仰親近之意。再從板門中望出去,只見門外站著八九個漢子,高高矮矮,各具異相,面貌大都猙獰可畏,不似中土人士,那自是大輪明王從西土帶來的隨從了。

  鳩摩智雙手合十,說道:「佛曰不生不滅,不垢不淨。小僧資質愚魯,未能參透愛憎生死。小僧生平有一知交,是大宋國姑蘇人氏,複姓慕容。昔年小僧與彼在天竺國邂逅相逢,講武論劍。這位慕容先生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,無所不精,小僧得彼指點數日,生平疑義,一旦盡解。不意大英雄天不假年,慕容先生西圓極樂,小僧有一不情之請,還望眾長老慈悲。」

  天因方丈自知他言下之意,說道:「明王與慕容先生相交一場,即是因緣,緣分既盡,何必強求?慕容先生往生極樂,蓮池禮佛,於人間武學,豈可措意?明王此舉,不嫌蛇足麼?」鳩摩智道:「方丈指點,確具至理,只是小僧生性癡頑,閉關四十日,難斷思念良友之情,慕容先生當年論及天下劍法,確信天龍寺之『六脈神劍』為天下諸劍中第一,恨未得見,引為平生最大憾事。」

  天因道:「敝寺僻處南疆,得蒙慕容先生推愛,實感榮寵。但不知當年慕容先生何不親來求借劍經一觀?」鳩摩智長嘆一聲,慘然色變,默然半晌,才道:「慕容先生情知此經是貴寺鎮剎之寶,坦然求觀,定不蒙允。他道大理段氏貴為帝皇,不忘昔年江湖義氣,仁惠愛民,澤被蒼生,他也不便出之於偷盜強取。」天因謝道:「多承慕容先生誇獎,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段氏,明王是他好友,亦當體念他的遺志。」

  鳩摩智道:「只是那日小僧曾誇口言道:『小僧是吐蕃國師,於大理段氏無親無故,慕容先生既是不便親取,由小僧代勞便是。』大丈夫一言既出,生死無悔。小僧對慕容先生既有此約,決計不能食言。」說著雙手輕輕擊了三掌,門外兩條漢子抬了一隻檀木箱子進來,放在地下,鳩摩智袍袖一拂,那箱子的蓋子無風自開,只見裏面是一張燦然生光的黃金小箱。鳩摩智俯身取出金箱,托在手中。

  天因心道:「我等方外之人,難道還貪圖甚麼奇珍異寶?再說段氏為大理一國之主,一百五十餘年的積蓄,還怕少了金銀器玩?」那知鳩摩智輕輕揭開金箱的箱蓋,取出來的竟是三本舊冊。他隨手一翻,天因等一眼瞧去,見冊中有圖有文,都是硃墨手書。鳩摩智凝視著這三本書,忽然間淚水滴滴而下,濺濕衣襟,神情哀切,悲不自勝。天因等無不大為詫異。

  枯榮大師道:「明王心念故友,塵緣不淨,豈不愧稱『高僧』兩字?」大輪明王垂首道:「大師具大智慧、大神通,非小僧所及。這三卷武功訣要,乃慕容先生手書,闡述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的要旨、練法,以及破解之道。」眾人聽了,都是一驚:「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名震天下,據說少林自創派以來,除了宋初曾有一位高僧身兼五十六門絕技之外,從未有第二人曾練到三十六門以上。這位慕容先生能知悉少林七十二門絕技的要旨,已是令人難信,至於連破解之道都盡皆通曉,那更是不可思議了。」

  只聽鳩摩智說道:「慕容先生將此三卷奇書贈與,小僧披閱鑽研之下,得益良多。現願將這三卷奇書,與貴寺交換六脈神劍寶經。若蒙眾位大師俯允,令小僧得完昔年信諾,自是感激不盡。」天因方丈默然不語,心想:「這三卷書中所記,倘若真是少林寺七十二門絕技,那麼本寺得此書後,武學上不但可與少林並駕齊驅,且更有勝過。蓋天龍寺通悉少林的絕技,而本寺的絕技少林卻無法知曉。」

  鳩摩智道:「貴寺賜予寶經之時,盡可自留副本,眾大師嘉惠小僧,澤及白骨,自身並無所損,一也。小僧拜領寶經後,立即固封,絕不私窺,親自送至慕容先生墓前焚化,貴寺高藝,決計不致因此而流傳於外,二也。貴寺眾大師武學淵深,原已不假外求,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,少林寺七十二絕技確有獨到之秘,其中『拈花指』、『無相劫指』、『多羅葉指』三種指法,與貴派一陽指頗有相互印證之功,三也。」他娓娓道來,說來入情入理。

  保定帝與段譽初見他那通金葉書信之時,覺得他強索天龍的鎮寺之寶,未免太也強橫無理,但這時聽他這麼一說,似乎此舉於天龍寺收益甚大,而絕無所損,反倒似是他親身送一份厚禮一般。天相大師性子最是隨和慈祥,極願與人方便,心下已有允意,只是論尊則有師叔,論位則有方丈,他不便隨口說話。

  鳩摩智道:「小僧年輕識淺,所言未必能取信於眾位大師。少林七十二絕技中的三門指法,不妨先在眾位之前獻醜一番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說道:「小僧只是興之所至,隨意涉獵,所習極是粗疏,還望眾位指點。這一路指法是拈花指。」只見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搭住,似是拈住了一朵鮮花一般,臉露微笑,左手五指向右輕彈。

  這室中諸了除了段譽之外,個個是畢生研習指法的大行家,但見鳩摩智這路指法輕柔無比,左手每一次彈出,都像是要彈去右手鮮花上的露珠,卻又生怕震落了花瓣。他臉上不住微笑,顯得深有會心。原來佛經中記載,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說法,手拈金色波羅花給聽眾觀看,眾人都是默默不語,只有迦葉尊者破顏微笑。

  釋迦牟尼知道迦葉已領悟了自己心法,便道:「吾有正眼法藏,涅槃法門,實相無相,微妙法門,不立文字,教外別傳。付囑摩訶迦葉。」禪宗以心傳頓悟為第一大事,少林寺屬於禪宗,對這「拈花指」當是別有精研。可是鳩摩智揮指之間,並不見得具何神通,只見他連彈數十下後,舉起右手衣袖,隨即張口向袖子一吹,霎時之間,袖子上飄下一片片棋子大的圓布,衣袖上露出數十個破孔,原來他這數十下拈花指,都是凌空點在自己衣袖之上,柔力損衣,初看完好無損,一經風吹,功力才露了出來。

  天因與天觀,保定帝等對望了一眼,心下都是暗暗驚異:「以咱們的功力,要用一陽指虛點而破衣,原亦不難,但出指如此輕柔,溫顏微笑間神功已運,卻非咱們所意料得到。這拈花指與一陽指全然不同,其陰勁柔力,顯然頗有借鏡之處。」

  鳩摩智微笑道:「獻醜了。小僧的拈花指指力,遠不及少林寺的玄渡大師了。那『多羅葉指』,只怕造詣更差。」當下身形轉動,繞著放在地下的那隻木箱快步而行,十指連點,便如披花散葉一般,但見那木桌上木屑紛飛,不住的跳動,片刻間已成為一團鋸粉。保定帝等見他碎箱為屑,倒亦不奇,但見木箱的鉸鏈、銅片、鐵扣、搭鈕等金屬附件,俱在他指力下紛紛碎裂,這才不由得暗暗心驚。

  鳩摩智笑道:「小僧使這多羅葉指,一味的霸道,功夫是淺陋得緊。」一面說,一面雙手攏在衣袖之中。突然之間,那一堆木屑忽然飛舞跳躍起來,便似有人以一根無形的細棒去挑動攪撥一般。看鳩摩智時,他臉上始終帶著溫和的笑容,身上僧袍連下襬也不飄動半分,原來他的指力從衣袖中暗暗發出,全無形跡。天相忍不住脫口讚道:「無相劫指,名不虛傳,佩服佩服!」

  鳩摩智躬身道:「大師誇獎了。木屑躍動,便是著相。真要名實相符,練至無形無相,那是畢生之功。」天相大師道:「慕容先生所遺奇書之中,可有破解『無相劫指』的法子?」鳩摩智道:「有的。破解之法,便從大師的法名上著想。」天相沉吟半晌道:「嗯,以天相破無相,高明之極。」

  天因、天觀、天參三僧見了鳩摩智獻演三種指力,都是怦然心動,知道三卷奇書中所載的,確是名聞天下的少林七十二門絕技,是否要將「六脈神劍」的圖譜另錄副本,與之交換,確是大費躊躇之事。天因道:「師叔,明王遠來,其意甚誠,咱們該當若何,請師叔見示。」枯榮大師道:「天因,咱們練功習藝,所為何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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