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七一


  這等情境只要再過得大半個時辰,黃眉僧和石清子便成了廢人。便在此時,房門開處,閃進一個人來,向三人臉上一瞧,驚道:「不好!」拉著黃眉僧的袖子,向後一扯,扯脫了段譽手掌的束縛,跟著又將石清子拉開,說道:「你二人一碰頭,定是不妙,我到處找遍了,那知道兩個人躲在這裏瞎鬧。」原來正是保定帝。

  他見兩人神情不對,嘆道:「兩個兒年紀都活到了這麼一大把,還有甚麼瞧不開的?今兒這麼一拼,又是大損功力。」一搭黃眉僧的手腕,只覺脈搏極是微弱,再去按石清子的脈搏時,也是如此。他連連搖頭,只道二人重蹈覆轍,又拼了個兩敗俱傷,那料得到這兩大高手的內力,都是被侄兒吸取了去。他又見段譽昏睡不醒,只道兩個老友比武,譽兒受了池魚之殃,一搭他的脈息時,只感他內力充沛之極,陰陽交泰,剛柔調和,更有一股極強的吸力,前來撼動自己內勁。保定帝驚疑不定,似此情形,倒像是僧道二人的內力都輸入了侄兒的體內,當下沉吟半晌,宣召鎮南王府中的內侍進來,將黃眉僧和石清子,分別送到靜室中休息,吩咐將兩人隔得愈遠愈好,以防會面後又生禍端。

  次日清晨,段正淳率同三公四隱向皇兄及妻子告別,隨著慧真、慧禪前赴少林。他雖記掛兒子身上邪毒未除,但想有皇兄照料治療,必無妨礙,臨去時又去看了他一次,見他臉色紅潤,睡得甚酣,更是放心。

  保定帝送別了弟弟與一眾英豪後,便去察看黃眉僧和石清子的傷勢,只見兩人都在靜坐用功。黃眉僧臉色慘白,身子發顫,石清子則面頰潮紅,虛火上升,都是受傷極重,元氣大受損耗。保定帝在兩人的要穴上各點了一指一陽指,以本身精氣稍助二人療傷。再去看段譽時,剛走到他的臥室之外,便聽得砰啪、乒乓、嗆啷之聲不絕,盡是各種器物碎裂之聲。守在室外的王府內待跪下接駕,神色甚是驚惶,稟道:「世子中邪,發了——發了瘋啦,兩位太醫在——在房裏診治。」

  保定帝點點頭,推門進去,只見段譽在房中手舞足蹈,將桌子、椅子,以及各種器皿陳設,文房玩物亂放亂摔。兩位太醫東閃西避,模樣狼狽不堪。保定帝跨步進內,叫道:「譽兒,你怎麼了?」段譽神智仍是十分清醒,只是體內的真氣太過豐足,便似要迸破皮膚,衝將出來一般,若是揮動手足,擲破一些東西,心中便略略舒服一些。他見伯父進來,叫道:「伯父,我要死了!」雙手在空中亂揮圈子。

  保定帝道:「你覺得如何?」段譽不住的頓足,道:「我全身腫脹得難受之極。你給我放一些血出來。」保定帝心想那或許管用,向一位太醫道:「你給他放放血。」那太醫應道:「是!」打開藥箱下從一隻磁盤中取出一條肥大的水蛭來。要知水蛭善於吸血,用以吸去病人身上的瘀血,最為方便,且不疼痛。那太醫捏住段譽的手臂,將水蛭之口對準了他的血管。那太醫不會武功,體內並未練得有真氣內力,和段譽的身子相觸,反而並無任何感應。可是那水蛭碰到段譽的手臂,不住價的扭動身子,無論如何不肯將口咬上去。那太醫大奇,用力按著水蛭,過得半晌,那水蛭一挺,竟然死了。那太醫在皇帝跟前出醜,額頭汗水涔涔而下,忙取過第二隻水蛭來,仍是如此僵死。另一位太醫臉有憂色,道:「啟稟皇上,世子身上中有劇毒,連水蛭也毒死了。」

  他那知道段譽吞食了莽牯朱蛤後,任何蛇蟲都是聞到那氣息便即遠避,即令是最厲害的毒蛇也都懾服,何況是幾隻小小的水蛭?保定帝心中甚念,問道:「那是甚麼毒藥,如此厲害?」一名太醫道:「以臣愚見,世子脈象亢燥,那是中了一種罕見的熱毒,這名稱麼——」另一名太醫道:「不然,世子脈象陰虛,毒性唯寒,當用熱藥中和。」原來段譽體內既有黃眉僧純陽的內力,復有石清子純陰的內力,兩位太醫各偏一見,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保定帝聽他二人爭論不休,而這二人乃是大理國醫道最精的名醫,見地竟是如此大相逕庭,可見侄兒體內的邪毒實是古怪之極。

  但見段譽雙手在身上亂搔亂扒,衣服都扯得稀爛,保定帝心中不忍,尋思:「這個難題,只有向天龍寺去求教了。」說道:「譽兒,我帶你去見幾位長輩,我想他們定有法子給你治好邪毒。」段譽道:「是!」他越來越是難受,只盼早日治愈,匆匆換過一套衣衫,跟著伯父出了府門,各自乘了一匹馬,向西北馳去。

  那天龍寺是在大理西北的天龍峰上。這天龍峰是天龍山的主峰,那山脈自西北蜿蜒而來,及大理而止,宛然是一條巨龍,段氏的祖先便葬於這山中。那主峰是全山的龍頭,天龍寺便建於龍頭之上,統領群山,形勢極是雄偉。段氏歷代祖先,為帝皇者,往往避位為僧,都是在這天龍寺中出家,所以天龍寺便是大理皇室的家廟,於全國諸寺之中,最是尊崇。雖然佛門子弟力求謙抑節儉,但每一位帝皇出家後,其子孫每逢他的生日,必到寺中朝拜,每朝拜一次,必有奉獻裝修,是以天龍寺建造之宏、構築之麗,即是中原大寺如五台、普陀、九華、峨嵋諸處佛門勝地的名山大寺,往往也是有所不及,只是僻處南疆,其名不顯而已。段譽隨著伯父來到寺前,但見陽光照射在寺頂的琉璃瓦上,金光燦爛,廟貌華嚴,壯麗之處直是不下於大理國的皇宮。這天龍寺乃保定帝常到之地,他雖是帝皇之尊,但寺中高僧不少是他的長輩,是以知客僧接待時雖是極盡禮敬,卻也不至於戰戰兢兢的驚惶失態。

  兩人先去謁見寺中的方丈天因大師。那天因大師若以俗家輩份排列,乃是保定帝的叔父,出家人既不拘君臣之禮,也不敘家人輩行,兩人以平等禮法相見。保定帝言簡意賅,將段譽身上如何中了邪毒之事一一說了。天因方丈沉吟良久,道:「且隨我去牟尼堂,見見那四位師兄師弟。」保定帝道:「打擾眾位大師的清修,罪過不小。」天因方丈道:「鎮南世子將來是我國嗣君,身繫全國百姓的禍福。以你的識見內力,只有在我之上,既來問我,那自是大大的疑難了。」

  兩名小沙彌在前引路,其後是天因方丈,更後是保定帝叔侄,穿殿過舍的經過十餘排房屋,來到一條長廊之側。兩名小沙彌躬身分站兩旁,停步不行。三人沿長廊更向西行,來到幾間屋前,只見那幾間屋全以松木搭成,板門木柱,木料均不去皮,頗有天然質樸之致,和一路行來金碧輝煌的殿堂截然不同。板壁柱子,也有許多已然朽爛,這幾間屋,倒似是山坳僻地的獵舍一般。

  天因大師臉色凝重,雙手合十,說道:「阿彌陀佛,天因有一事疑難不決,要打擾三位師兄師弟的功課。」屋內一人說道:「方丈請進!」天因伸手緩緩推門。那板門吱吱咯咯的作響,顯是平時極少有人啟閉。段譽隨著方丈和伯父進得門去,他聽方丈說的是「三位師兄弟」,但室中卻有四個和尚分坐在四張石凳子上。三個臉孔朝外的和尚中,兩個容色枯瘦,另一個卻是壯大魁梧。東首的一個和尚臉孔朝裏壁,一動也不動,始終不轉過身來。

  保定帝認得那兩個枯黃精瘦的僧人法名叫做天觀、天相,都是天因方丈的師兄,那魁梧的僧人叫做天參,則是天因的師弟。他只知天龍寺牟尼堂共有「觀、相、參」三位高僧,卻不知另有一位僧人在此。他躬身為禮,天觀等三人微笑還禮,那面壁的僧人不知是在入定,還是功課正到緊要關頭,不能有絲毫分心,始終對他沒加理會。保定帝頗解佛法,知道「牟尼」兩字,乃是寂靜,沉默之意,此處既是牟尼堂,須當說話越少越好,於是要言不煩,將段譽身中邪毒之事說了,最後道:「祈懇四位大德,指點明路。」天觀沉吟半晌,又向段譽打量良久,說道:「兩位師弟意下若何?」

  天參道:「便是稍損內力,未必便練不成這『六脈神劍』。」保定帝聽到「六脈神劍」四個字,心中不由得大大一震,心想:「幼時曾聽爹爹偶然說起,我段氏祖上有一種『六脈神劍』的武功,威力無窮,但我爹爹當時言道,那也只是傳聞而已,從沒聽說世上曾有那一位高人會此功夫,而這功夫到底如何神奇,亦是誰都不曉。這位天參大師既如此說,想來確是有這麼一門奇功了。」他轉念又想:「看來這三位大師是要以內力替譽兒解毒,這樣一來,勢必累到他們『六脈神劍』的進境受阻。但譽兒的邪毒連黃眉、石清兩位聯手都化解不了,倘若不是咱們此間五人並力,如何治得好他。」他心中雖感歉疚,但他對段譽視如己出,終究沒出言推辭。

  天相和尚一言不發,站起身來,低頭垂眉,斜佔東北角位。天觀、天參也分立兩處方位。天因方丈道:「善哉!善哉!」佔了西南偏西的方位。保定帝道:「譽兒,四位祖公長老不惜損耗功力,為你驅治邪毒,快些叩謝。」段譽見了伯父的神色和四僧舉止,情知此舉非同小可,當即拜倒,向四僧一一叩頭。

  保定帝道:「譽兒,你盤膝坐下,全身不可使半分力氣,如有劇痛奇癢,皆是應有之象,不必驚怖。」段譽答應了,依言坐定。天觀和尚豎起右手拇指,微一凝氣,便按在段譽後腦的風府穴上,一陽指力源源透入。那風府穴離髮際一寸,屬於督脈。跟著天相和尚點他任脈的紫宮穴,天參和尚點他陰維脈中的大橫穴,天因方丈點他衝脈和帶脈的兩處穴道,保定帝點他陰焦脈中的睛明穴。那奇經八脈共有八個經脈,五個人留下陽維、陽蹻兩脈不點,蓋五人使的都是一陽指功,以純陽之力,要將他體內所中邪毒,自陽維、陽焦兩脈的諸處穴道中洩出。

  這段氏五大高手,一陽指上的造詣均是在伯仲之間,但聽得嗤嗤聲響,五股純陽的內力同時透入段譽體內。段譽全身一震之下,便如冬日在太陽下曝曬一般,暖洋洋地說不出的舒服。五大高手手指連動,段譽所受的內力愈來愈足。保定帝和天因等只感自身的內力進入段譽體內後,漸漸消融,再也收不回來,覺察到他體內的吸力大得異乎尋常,五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都是驚疑不定。猛聽得「嗚嘩」一聲大喝,各人身中均是震得嗡嗡作響。

  保定帝知道這是佛門中一種極上乘的功夫,叫作「獅子吼」,一聲斷喝中蘊積深厚內力,大有憾敵警友之效。只聽那面壁而坐的僧人說道:「強敵日內便至,天龍寺百年威名,搖搖欲墮,這黃口乳子中毒也罷,中邪也罷,這當口值得為他白損功力麼?」這幾句中充滿著威嚴,令人難以違抗。天因方丈道:「師叔教訓得是!」左手一揮,五個人同時退後。段譽身上的朱蛤神功雖強,但要同時吸住這五大高手,卻也無法辦到。保定帝聽天因稱那人為師叔,忙道:「不知枯榮長老在此,晚輩未及禮敬,多有罪孽。」

  原來那枯榮長老在天龍寺中輩份最高,天龍寺諸眾之中,誰也沒見過他的真面目。保定帝也是只聞其名,從來沒拜見過,只聽說他在雙樹院中獨參枯禪,十多年沒聽人提起,還當他早已圓寂。枯榮長老道:「事有輕重緩急,大雪山大輪明王之約,轉眼就到。正明,你也來參詳參詳。」保定帝奇道:「大雪山大輪明王佛法淵深,跟咱們有何瓜葛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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