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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二十四回 六脈神劍

  保定帝道:「嗯,石道兄,那二十八個人,都是死在一陽指之下,確然沒錯麼?」石清子道:「一陽指殺人的手法極為王道,對方中指後全身舒服異常,四肢百骸都是暖洋洋的,說不出的受用,因此死者都是臉帶笑容,身上又沒半點傷痕,是也不是?」段正淳笑道:「牛鼻子說得半點不錯,倒像是嘗過一陽指的滋味。」這一次石清子卻不再笑,正色道:「揚州三雄家中這二十八口男子,個個是如此含笑而死,身上亦無其他傷痕。」段正淳道:「可是體軟如綿,屍身不僵?」

  石清子道:「正是。咱們知道有些毒藥害死人後,也是令死者臉帶微笑,但屍軟如綿一節,卻是除一陽指外,普天下更無第二種功夫能夠辦到。」段正淳道:「我段家人丁不旺,眼下子弟中唯有譽兒一人,他迄今尚未學過一陽指。」保定帝道:「石道兄,你說揚州三雄家中死的都是男丁,那麼婦女是沒死了,想必有人見到兇手的形貌?」石清子道:「夏侯夫人和王夫人都道,兇手以青布蒙臉,不見面貌,但瞧他身形舉止,顯然年紀不大。」

  保定帝嘆了口氣,向段正淳瞧了一眼。段正淳道:「石道兄,我這孩兒為劇毒邪術所沾,害他的那個人,便是我段門中人,此人號稱『天下第一惡人』。」於是將延慶太子如何擄去段譽,黃眉僧如何出力相救等情,簡略說了一遍。這一場此拼,黃眉僧其實是輸了,段正淳卻說延慶太子下錯了一手,以致滿盤全輸。黃眉僧道:「段二兄不必為我遮羞,老僧明明是鬥不過他。反正若是換作牛鼻子,他也非輸不可。」石清子道:「那也未必。」黃眉僧道:「咱們不妨較量一局。」石清子道:「正要領教。」

  黃眉僧冷笑道:「可笑啊可笑。」石清子道:「你是笑我麼?」黃眉僧道:「我笑人毫無見識,明明是段延慶門下子弟幹的惡事,卻算到段皇爺的名下。」石清子臉上一紅,道:「難道是段延慶門下子弟,難道段延慶不姓段麼?他的子弟不是段氏子弟麼?」黃眉僧冷笑道:「強詞奪理。」石清子冷笑道:「胡說八道。」

  保定帝見慣了兩人的爭吵,微微一笑,道:「聰辯先生見到慕容氏的少女破解一陽指,那個去調戲少女的青年,說不定就是屠殺揚州三雄的那人。」他說到這裏,神色極為鄭重,道:「淳弟!中原武林的恩怨仇殺,咱們礙有明訓,那是決計不能參與的。但眼下有人以一陽指功夫在外為非作歹,大理段氏可不能不管。」段正淳道:「正是。」兄弟二人心中另有一件事可沒說出口來,姑蘇慕容氏居然能以凌厲之極的手法,拗斷段氏子弟的手指,若是置之不理,於大理段氏的威名可大大的有損。

  保定帝道:「你帶同三公四隱,到少林寺去見見玄悲大師,觀摩一下姑蘇慕容氏的舉世武功,也是好的。延慶太子是先皇嫡裔,遇上了不得對他無禮。他門下子弟如有失德敗行之事,須得查訪明白,擒交延慶太子管教,咱們不得擅行殺傷。」段正淳和三公四隱一齊躬身領旨。保定帝見高昇泰頗有躍躍欲動之意,微笑道:「我朝中好手傾巢而出,善闡侯留著輔佐寡人罷。」高昇泰應道:「是。」

  段譽忽道:「伯父,我隨著爹爹去,增長些見聞閱歷。」保定帝搖頭道:「你身上中邪未癒,我得費數日之功為你驅邪除毒,何況你又不會武藝,一到中原,徒然為我大理段氏出醜。」段譽臉上一紅,此時始有悔意,想當時若是學了武功,跟爹爹去中原玩玩,那是何等的美事。當時鎮南王府大張筵席,為石清子接風。段譽坐在席上,誰都不敢碰他一碰,生怕沾染了他身上邪毒,就是和他說話時對飲,一干人也是離得遠遠地,段譽的心下好生沒趣,而體內蘊積了各種各樣的真氣內力,沒法歸聚,更是鬱悶煩惡。

  段譽在席上越坐越是難過,只喝了兩三杯酒,便即與眾人告辭離席,回到房中,想起這數日來的離奇經歷,又想到木婉清和鍾靈,這兩位新識得的姑娘不知眼下是如何鬱鬱不樂,再想到父母替自己訂下了高叔叔的女兒高湄為室,這位姑娘卻是從來沒見過的,不知性情是否相投,容貌是否醜陋。他躺在床上,不住的胡思亂想,體內真氣流轉,有如野馬亂馳,山猿跳擲,雖不如當日服了陰陽和合散後那麼欲火難禁,卻也是難過之極的了。良久,這才朦朧入夢。

  睡至中夜,突然間覺得雙手手掌心一緊,同時被人握住,段譽一驚醒轉,「啊」的一聲叫出,立時便有一塊布帕塞在口中,聲音便即悶住。段譽側頭一看,其時桌上殘燭兀自尚未燒盡,淡淡黃光下見到一張俊朗的臉孔,微微含笑,正是石清子。段譽急忙轉頭,去看右側時,一眼便見到兩條長長的黃眉,卻是黃眉僧,他枯瘦的臉上也是帶著慈祥的笑容,緩緩點頭,叫他不必驚惶,跟著伸手便取開了蓋在段譽嘴上的布帕。段譽見是一僧一道兩位老人家,當即寬心,爬起身來便要行禮,石清子低聲道:「賢侄不必多禮,你只管安安靜靜的躺著,咱們給你驅除體內的邪毒。」段譽謝道:「勞動兩位前輩,晚輩感激無已。」黃眉僧道:「咱二人跟你伯父都是過命的交情,區區微勞,何足掛齒?」石清子冷笑道:「和尚別先吹大氣,能不能給他驅邪除毒,還得走著瞧呢。」

  段譽正待說話,突覺雙手掌心中同時震動,兩股氣流不約而同的分從左右湧到,他身子一震,顏面發紅,便如飲醉了酒一般。這兩股真氣通入他的經脈,先是到處遊走,隨即漸行漸弱,終於消失,眼著手掌心又有真氣進入。過得約莫一頓飯時分,段譽只覺右半邊身子越來越熱,左半邊身子,卻是越來越冷,右側如入熔爐,左側似墮冰窖。說也奇怪,雖然是劇寒酷熱,心中卻覺得十分舒暢,情知這兩個高手正在以上乘內功逐步將自己體內的邪毒驅除出去。其實段譽所猜想的只是對了一半,黃眉僧和石清子文比、武比、比拳腳、比兵刃、比內功、比見聞,數十年來不知已比了多少場,但始終是各擅勝場,難分高下。兩人筵席之間又是冷嘲熱諷,唇槍舌劍的爭吵一場。

  到半夜,兩人悄悄的出來,在花園中商量著又要比武,一說到題目,兩人居然情投意合,都說去消解段譽體內的邪術劇毒。要如先前兩次比武,耗力過巨,全賴保定帝救援,才得不死。兩人都想替他代勞一番,驅除段譽體內的邪毒。論到以內功治病療傷,天下原無第二種功夫更勝得過一陽指法,只不過消耗內力甚大而已。兩人約好各治半邊身子,先成功者為勝。因此驅毒雖是一片好心,卻也是借著段譽的身子,作為兩人比賽的題目。

  一僧一道都經歷過段譽體內邪毒的厲害,知道一沾上身上,內功便即消融,是以一上來便全力施為,絲毫不敢輕忽,心想合二大高手之力,最多是除毒不淨,絕無損害。那知道段譽體內所蓄的,根本不是邪毒,乃是吸取真氣的神功,係天地間至寶異物莽牯朱蛤所化。這朱蛤被吞入段譽腹內後,已融入全身,再也分割不開,驅除不出。

  朱蛤的吸力本強,再加上破貪、破嗔等六僧的真氣內力,段譽此時身上所具的內力,實則已不弱於黃眉僧或石清子,只是他不會運使,發揮不出效用而已。一僧一道渾厚的真氣一送入段譽體內,便即為朱蛤神功所吸去。那也是事緣湊巧,段譽命中該當有這番遇合,想黃眉僧和石清子都是武林中頂尖的高手,倘若不是如此自願將真氣送入他的體中,朱蛤神功的吸力再強,兩人至少也有脫身自保之能。

  黃眉僧所練的內功純是陽剛一路,石清子則走的全是陰柔一路,兩人佛道不同派,陰陽不同流,是以始終難以調和,這時兩人均感真氣送入段譽體內之後,鼓盪一陣,便如石沉大海,再也不能收歸。這是從來未遇過的情景,兩人越是發揮真力,內勁去得越快,初時逞強爭勝之心均強,但又過了大半個時辰,黃眉僧和石清子同時感到心跳氣促內力不繼。

  黃眉僧知道事情不對,再耗下去,全身功力勢必去得乾乾淨淨,抬起頭來,說道:「石道兄,此事甚為蹊蹺,咱們暫且罷手,參詳一下到底是何道理。」石清子心中本來也有此意,但一念好勝,心想:「你總是先開口求饒了。」便道:「大師既是真力不夠,要先行退出,貧道自亦不便強人所難。」黃眉僧大怒,道:「牛鼻子,你功力的深淺,難道我尚還不知道麼?逞甚麼英雄好漢?」

  石清子情知彼此之間,功力實是無多差別,但想他日前和「天下第一惡人」延慶太子苦拼,內功耗損必巨,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,自己正可一舉而勝過了他,一償平生心願,若是錯過了這次機緣,只怕兩人一直到死都是分不出勝敗,因此只盼勉力支撐,能逼得他先行退出。那知道黃眉僧對甚麼事都是胸襟寬大,氣象沖和,就是一見到石清子便心中有氣,無論如何不肯退讓半分。

  兩人再支持得片刻,段譽體內的真力越盛,吸力越強,兩人只感殘存的真氣滾滾而出,急以定力收縮,卻是再也無法凝聚,危急之下,這比拼高下的心情只好暫行收拾,同時放開手掌,想要離開段譽的身子,但此消彼長,兩人數十年來積聚的功力,極大部分已輸入段譽體內,自身所餘者已是寥寥無幾,手掌被段譽吸住了,竟是無法脫開,便和當年破貪、破嗔等六僧一般無異。

  黃眉僧和石清子對望了一眼,心下均想:「今日所以處此困境,全因好勝之心未能去盡之故。若是見機便即放手,何至無法脫身?」又過得一會,一僧一道都已神情萎頓,氣息微弱。段譽若知其中情由,一起始便不會接受二人真氣,這等損人利己之事,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為的。但他始終以為兩人乃是在替自己驅治邪毒,體內異氣如潮水般翻湧,越來越盛,只覺醉醺醺地,已是半昏半睡,對二人陷入危境,全然不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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