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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▼第二十二回 姑蘇慕容

  群豪也都聽過追魂手過彥之的名頭,其中慧禪和尚與金大鵬更和他曾有數面之識,當下紛紛離座,隨著段正淳迎了出去。只有保定帝、黃眉僧、左子穆和秦元尊四人端坐不動。須知過彥之雖然名震江湖,遠來是客,但以武林中的輩份而論,保定帝和黃眉僧原是不須出門相迎,至於左子穆和秦元尊,則是自重身份,以一派宗師自居,認為過彥之名氣再大,說甚麼上面還有個師父柯百歲。左、秦二人都以為和他師父才是平起平坐的同輩。段正淳出得門來,只見一個身材極為高大的中年漢子,左手牽著一匹甚為神駿的白馬,站在門前。

  那漢子一身喪服,頭戴麻冠,滿臉風塵之色,雙目更是又紅又腫,顯是有喪事,死了親人。金大鵬搶將上去,說道:「過大哥,你好!」原來這服喪的漢子便是過彥之了。過彥之道:「金賢弟,久違了。」段正淳道:「過大俠光臨大理,小弟段正淳未曾遠迎,還乞恕罪。」說著深深一揖。過彥之心想:「素聞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貴而不驕人,果然名不虛傳。」當即還禮,說道:「過彥之草野匹夫,敢勞王爺出門相迎?」段正淳道:「『王爺』爵位,僅為俗人而設。過大俠的名頭,在下素所仰慕,大家兄弟相稱,不必拘這虛禮。」當下讓了進去,又向保定帝等一一引見。

  段正淳心想這些江湖好漢,豁達豪邁者固多,胸襟狹窄者亦復不少,往往得了一句言語不當或是禮貌稍有欠缺,便即結成深仇,這過彥之坐位高低,倒是不易安排,便道:「過兄居喪,不知可用葷酒?來人啊,給過大俠另開一席。」過彥之搖了搖頭,說道:「多謝盛情,在下有急事在身,只敢拜飲清茶一杯。」說著舉起茶杯,一飲而盡,說道:「王爺,我師叔在府上寄居甚久,便請告知,請出一見,在下有事相稟。」

  段正淳奇道:「過兄的師叔?」心想:「我王府中那裏有甚麼嵩山派的人物?」過彥之道:「敝師叔改名換姓,借尊府避難,未敢向王爺言明,實是大大的不敬,還請王爺寬洪大量、不予見怪,在下這裏謝過了。」說著深深一揖。段正淳一面還禮,一面思索,實想不起他師叔到底是誰?高昇泰卻向身旁的家丁道:「你到賬房中去請霍先生,說道追魂手過大俠到了,有要事稟告『金算盤』崔老前輩,請他到大廳一敘。」那家丁應了聲:「是!」剛要轉身,忽聽得後堂踢踢蹋蹋,一個人拖泥帶水走來,說道:「你這下子,我這口閒飯可就吃不成了。」

  群豪聽到「金算盤崔老前輩」這七個字,有的茫然不知,有的卻是臉色一變,心道:「難道『金算盤崔百計』這魔頭竟是隱跡於此?」正尋思間,但見一個形貌猥瑣的老頭兒笑嘻嘻的走了出來。

  段家上下都認得他是賬房中相助照管雜務的霍先生,此人每日不是在醉鄉之中,便是與下人賭錢,最是憊懶無聊,賬房中只因他錢銀面上倒還規矩,十多年來也就一直容他胡混。段正淳大是驚訝:「這霍先生當真便是崔百計?我有眼無珠,這張臉往那裏擱去?」幸好高昇泰一口便叫了出來,群豪還道鎮南王府中早已知曉,段正淳倒沒失了面子。

 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、三分醒,顛顛倒倒的神氣,一見過彥之全身喪服了登時吃了一驚,問道:「你——怎麼——」過彥之搶上幾步,拜倒在地,放聲大哭,說道:「崔師叔,我師——師父給——給人害死了。」

  霍先生神色立變,一張渾渾噩噩的面容上,霎時間全是陰鷙戒備的神氣,緩緩的道:「仇人是誰?」過彥之哭道:「侄兒無能,訪查不到仇人的確訊,但猜想起來,多半是姑蘇慕容家的人物。」那霍先生臉上,突然閃過一絲恐懼之意,但這恐懼瞬時即過。他形容莊嚴,沉聲道:「此事須得從長計議。」

  迫魂手過彥之萬里報訊,引了個「金算盤」崔百計出來,說到柯百歲的兇訊,又提起慕容一家。這崔百計和過彥之的名頭,廳上群豪大都是知道的,崔百計雖是師叔,只因近年來潛居不出,聲名非但不及他師兄嵩山派掌門人柯百歲的響亮,甚至連師侄過彥之也是有所不及,但姓慕容的一家人有甚麼厲害之處,眾人均是茫然不知。只有保定帝和黃眉僧對視了一眼,黃眉僧輕輕嘆息了一聲。

  崔百計心細如髮,黃眉僧這一下嘆息,竟沒逃過他的耳朵。他恭恭敬敬的走到黃眉僧眼前,深深一揖,說道:「江湖間浩劫將臨,大師慈悲,指點明路。」黃眉僧避席還禮,說道:「善哉善哉,老衲僻處荒山,於中原武林間的龍爭虎鬥,實是孤陋寡聞,似崔施主這等英雄人物,竟然在鎮南王府一居數年,老衲毫不知情,何足以再言江湖中事?」

  崔百計神色慘然,向過彥之道:「過賢侄,我師兄如何身亡歸西,經過事由,請你詳述。」過彥之道:「師仇如同父仇,一日不報,小侄寢食難安。請師叔即行上道,小侄沿途細稟,以免耽誤了時刻。」

  崔百計鑒貌辨色,已知他是嫌大廳上耳目眾多,說話不便,倒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的相差。他心下盤算已定:「我在鎮南王府寄居多年,不露形跡,那料到這位高侯爺早就看破了我的行藏。我若不向段王爺深致歉意,便算是得罪了段家。何況找慕容氏為家兄報仇,絕非我一力可辦,若得段家派人相助,力量強弱,判然不同,這一敵一友之間,出入甚大。」突然間走到段正淳身前,雙膝跪地,放聲大哭起來。這一下可大出眾人意料之下,段正淳忙伸手相扶,不料一扶之下,崔百計的身子竟如釘在地下一般,牢牢不動。

  段正淳心道:「好酒鬼,原來武功如此了得,一向騙得我好苦。」勁貫雙臂,往上一抬,崔百計也不再運力撐拒,乘勢站了起來,剛站直了身子,只感周身百骸,竟是說不出的難受,有如一葉小舟,在大海中猛受風濤顛簸之苦,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懲戒。他名字叫崔百計,果真是富於計謀,心想我若運功抵禦,鎮南王這口氣終是難消,說不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臥底,另有奸惡圖謀,順著體內真氣激盪,便即一跤坐倒,叫出聲來:「哎喲!」

  段正淳微微一笑,伸手拉他手臂,拉中帶捏,消解了他體內的煩惡。崔百計道:「鎮南王爺,崔百計給仇人逼得無路可走,這才厚顏到府上投靠,托庇於王爺的威名之下,總算活到今日。崔百計未曾向王爺吐露真相,實是罪該萬死。」

  高昇泰接口道:「崔兄何必太謙,王爺早已知道閣下身份來歷,崔兄既是真人不露相,王爺也不叫破。別說王爺知曉,旁人何嘗不知,那日世子對付南海鱷神的拳戰,不是拉著崔兄來充他師父麼?世子知道合府之中,只有崔兄才對付得了這姓岳的惡人。」

  其實那日段譽拉了崔百計來冒充師父,全是誤打誤撞,只覺府中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難看猥瑣,這才拉他來跟南海鱷神開個玩笑,但此刻崔百計聽來,卻確是深信不疑。高昇泰又道:「王爺素來好客,別論崔兄於我大理國絕無惡意陰謀,就算有不利之心,王爺也當大量包容,以誠相待。崔兄何必多禮?」言下之意是說,只因你並無劣跡惡行,這才相容至今,否則的話,早就料理了你。

  崔百計道:「話是如此說,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,於告辭之先,務須陳明才是,否則太也不夠光棍。只是此事牽涉旁人,崔百計斗膽請借一步說話。」段正淳道:「過兄,師門深仇,事關重大,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。咱們酒筵過後,慢慢商議不遲。」群豪都是久歷江湖之人,盡皆識趣,草草用畢酒飯,便即紛紛告辭。

  鎮南王府對江湖朋友向來極盡禮敬,眾賓客一起身,便有家丁捧上禮物,段正淳親手贈送,對金大鵬、史安等遠道而來的客人,更贈以盤纏。這些人豪邁者坦然而受,拘謹者連連遜謝。正論話間,忽聽門外有人高宣佛號:「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!」聲音雖不甚響,但入耳清晰之極,便似是相距不過三尺。廳上群豪都是一驚,要知鎮南王府府宇寬宏,自大門至廳,相距十餘丈之遙,中間又隔著照壁門戶,門外那人的千里傳音功夫,實已練到了極上乘的境界。

  段正淳聽出這千里傳音的功夫乃是少林一派,便道:「那一位少林高僧駕臨大理?段正淳有失遠迎。」一面說,一面迎了出去。他腳下迅捷之極,一轉眼間便已到了門外,只見一個和尚形貌乾枯,約莫五十來歲年紀,合十說道:「貧僧少林慧真,參見段王爺。」段正淳還禮間,慧禪和尚已跟著出來,奇道:「師兄,你也到大理來了。」

  慧真雙眼一紅,凄然說道:「師弟,師父已圓寂西去。」慧禪雖是佛門子弟,性子卻是暴躁衝動,一聽之下,登時搶上,抓住慧真的手臂,顫聲道:「真——真的?」沒待慧真回答,眼中淚水已是滴滴而下。

  慧真向段正淳道:「貧僧兄弟師門不幸,在王爺駕前失禮,倒教王爺見笑了。」段正淳忙道:「不敢,不敢!」心道:「慧禪和尚的師父是玄悲大師,素聞武功甚是了得,如此說來,少林高手又少一個了。」慧禪哽咽道:「師父生的是甚麼病,他老人家身子是素來清健的。」慧真見門口群豪來去,品流甚雜,說道:「王爺,貧僧奉掌門師伯之命,前來呈上書信,奉致保定皇爺和王爺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,一層層的解開,露出一封黃皮書信,雙手呈給段正淳。

  段正淳接過,說道:「皇兄便在此間,在下便與大師引見。」當下引著慧真、慧禪入內。其時保定帝已在暖閣中休憩,正與黃眉僧清茗對談,見到慧真進來,都站了起來。段正淳送過書信,保定帝拆開一看,見那信是寫給他兄弟二人的,前面說了一大段甚麼「久慕英名,無由識荊」、「威鎮天南,仁德廣被」、「萬民仰望,豪傑歸心」、「闡護佛正,宏揚聖道」等等的客套話、但說到正題時,只說:「武林面臨劫運,務懇勿予袖手,詳情盼詢敝師侄慧真。」下面署的名是少林禪寺掌門方丈衲玄慈合十百拜。

  保定帝站著讀完此信,意思是敬重少林寺,慧真和慧禪更是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。保定帝道:「兩位請坐。少林方丈既有法諭,大家是武林一脈,但教力所能及,自當遵命。」慧真雙膝跪地,咚咚咚咚,重重的磕起頭來,跟著便痛哭失聲。慧禪見師兄如此,雖是莫名其妙,也便跟著跪下,卻不磕頭。

  保定帝見他行此大禮,心下暗知不妙:「少林高手如雲,人才眾多,有甚麼大事辦不了,此僧卻如此隆重求我。」當即伸手扶起,說道:「大家武林同道,我可不敢受此大禮。」慧真哭道:「家師命喪姑蘇慕容氏之手,少林派獨力難報此仇,請皇爺出馬,主持大局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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