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六五


  保定帝聽到又是「姑蘇慕容氏」五字,臉上微微變色,慧禪卻大聲哭叫起來:「原來師父是給仇人害死的,師哥,咱們跟他拼啊!」慧真臉一沉,說道:「皇爺跟前,不可失了禮數。」慧真身形乾枯瘦小,慧禪卻是魁梧奇偉,可是他也真怕這個師哥,聽他輕輕兩句指斥,當即收聲,只是仍然嗚嗚咽咽的低泣。保定帝道:「兩位坐下慢慢說話。我在二十餘年前,曾聽到蘇州有一位姓慕容的人物,叫做慕容博。惹上少林寺的,可就是他麼?」慧真咬牙切齒的道:「小僧只知對頭是姓慕容的,到底叫甚麼名字,可不清楚。」

  保定帝道:「少林派是武林間的泰山北斗,四海共仰威名,令師玄悲大師內外功夫俱臻化境,兼之出家人與人無忤,與世無爭,怎地竟為旁人所害?」慧真垂淚道:「這一日,小僧正在雲房靜坐,方丈師伯派人召小僧前去,便見到家師的遺體放在一旁。師伯言道,是嵩山腳下的鄉人見到家師遺體,知是寺中師傅,急速送進寺來,是以家師到底如何失手遭人暗算,兇手的形貌姓名,迄今未能查明。」

  黃眉僧一直靜聽不語,這時忽然插口道:「玄悲大師可是胸口中了敵人的一招『金剛杵』而圓寂麼?」慧真一驚,道:「大師所料不錯,不知如何——如何——」黃眉僧:「久聞少林玄悲大師的『金剛杵』功夫,乃武林中的一絕,中人後對方肋骨根根斷折。這種武功厲害自然是厲害的,終究太過霸道,非我佛門子弟所宜仗以揚名。」段譽不禁插嘴道:「是啊,這種功夫太過辣了。」慧真、慧禪聽黃眉僧評論自己師父,心下已是不滿,但終究敬他是前輩高僧,不敢還嘴,待聽段譽也在一旁多口多舌,不禁都是怒目向他瞪視,段譽只當不見,毫不理會。

  段正淳問道:「師兄又怎知玄悲大師是中了『金剛杵』而身死?」黃眉僧嘆道:「少林方丈玄慈大師一見師弟的遺體,便料定兇手是姑蘇慕容。段二弟,姑蘇慕容有一句話,叫做: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。』你聽見過麼?」段正淳搖了搖頭。黃眉僧喃喃的道: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。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——」臉上突然間閃過一絲恐懼之色。保定帝、段正淳和他相識數十年,從未見他生過懼意,那日他與延慶太子生死相拼,明明已經落敗,雖然狼狽周章,神色還是坦然,此刻竟然流露出畏懼之情,可見對手實是非同小可了。

  暖閣中,一時寂靜無聲,過了半晌,黃眉僧緩緩說道:「老僧聽說世間確有慕容博這一號人物,他取名為『博』,武功當真淵博到了極處。似乎武林中不論那一派那一家的絕技,他無一不精,無一不會。更奇的是,他若要制人死命,必定是用那人的成名絕技。」段譽道:「這當真匪夷所思了。天下有這許許多多武功,他那裏學得周全?」黃眉僧道:「段公子此言亦是不錯,學如淵海,如何能夠窮盡?可是慕容博的仇人原亦不多。他若是學不會仇人的絕招,不能用這絕招致對方的死命,他就不會動手。」

  保定帝道:「我也聽說過中原有這樣一位奇人。河北駱氏三雄善使飛錐,後來三個人都身中飛錐而死。山東章虛道人殺人時必定斬去敵人四肢,讓他哀鳴半日方死,這章虛道人自己也遭此慘報。慕容博這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八個字,就是從章虛道人口中傳出來的。」保定帝說到這裏,頓了一頓,又道:「當時濟南鬧市之中,不知有多少人圍觀章虛道人在地下翻滾號叫。」他說到這裏,依稀見到章虛道人臨死時的慘狀,臉上大有不滿之色。

  段正淳點頭道:「那就是了。」突然間想起一事,說道:「過彥之過大俠的師父柯百歲,聽說擅用軟鞭,殺敵時往往以軟鞭繞上對方頭頸,令對方窒息而死,難道他——他——」他擊掌三下,召來一名侍僕,道:「請崔先生和過大俠到這裏,說我有要事相商。」那侍僕應道:「是!」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誰,遲疑不走。段譽笑道:「崔先生便是賬房中那個霍先生了。」那侍僕這才大聲應了一個「是」,轉身出去。

  片刻間崔百計和過彥之已來到暖閣。段正淳道:「過大俠,在下有一事相詢,請勿見怪。」過彥之道:「不敢。」段正淳道:「請問令師柯老前輩如何中人暗算,是拳腳還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傷。」

  過彥之突然滿臉通紅,甚是慚愧,囁嚅半晌,才道:「家師是傷在『靈蛇纏頸』這一招之下。」

  保定帝、段正淳、段譽等相互望了一眼,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凜。慧真走到崔百計和過彥之跟前,合十一禮,說道:「貧僧兄弟和兩位敵愾同仇,若不滅了姑蘇慕容——」說到這裏,心想是否能滅得姑蘇慕容氏,那是大有可慮,一咬牙,說道:「貧僧是決意將性命交在他手裏了。」過彥之虎目含淚,說道:「少林派和姑蘇慕容氏也結下深仇麼?」於是慧真將師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手下之事,簡單說了。

  保定帝等見過彥之神色悲憤,咬牙痛恨,那崔百計卻是垂頭喪氣的不語,似乎將師兄殺身之恨完全沒放在心上,心下都是暗暗奇怪。慧禪和尚的性子最為直率,衝口便道:「崔先生,你是怕了姑蘇慕容氏麼?」慧真忙喝:「師弟,不得無禮。」須知柯百歲既是逝世,崔百計便是嵩山派的掌門人。嵩山派鄰近少林,當年嵩山派的創派師祖能在少林寺的臥榻之旁,另建門戶,開宗立派,那自是有獨樹一幟的非凡藝業。何況柯百歲和過彥之師徒都是名震中原,這崔百計在武林中的身份自是不低。

  不料崔百計聽了慧禪的話後,東邊瞧瞧西邊望望,似怕隔牆有耳,又似怕有極厲害的敵人來襲,一副心驚膽戰的模樣。慧禪見了他的神情,好生瞧他不起,哼的一聲,自言自語的道:「大丈夫死就死了,又有甚麼好怕的?」慧真也頗不以崔百計的膽怯為然,對師弟的出言衝撞,也就不加制止。

  黃眉僧輕輕咳嗽一聲,說道:「這事——」他剛說了「這事」兩字,崔百計全身一抖,跳起身來,將茶几上的一隻茶碗帶翻了,乒乓一聲,在地下打得粉碎。他定了定神,見眾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,不由得面紅耳赤,說道:「對不住,對不住!」過彥之皺著眉頭,俯身拾起茶杯的碎片。段正淳心想:「這崔百計原來是個沒半點膽子之人。」向黃眉僧道:「師兄,怎樣?」

  黃眉僧喝了一口茶,緩緩的道:「崔施主想是見過慕容博了?」崔百計聽到慕容博三字,「哦」的一聲驚呼,雙手撐在椅上,顫聲道:「沒有——是——是見過——沒有——」慧禪大師道:「崔先生到底是見過慕容博,還是沒見過?」崔百計雙目向空瞪視,全然的神不守舍,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搖頭。過彥之向來最是愛惜師門名譽,見這位即將接掌門戶的師叔如此在人前出醜,更加的尷尬難受。過了好一會,崔百計才顫聲道:「沒有——嗯——大概——好像沒有。」

  黃眉僧道:「老衲曾有一件親身經歷,不妨說將出來,供各位參詳。說來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。那時老衲年輕力壯,剛出道不久,在江湖上也闖了一點名聲。當真是初生的犢兒不畏虎,只覺天下之大,除了師父之外,誰也不及我的武藝高強。那一年我護送一位任滿回籍的京官和他的家眷,從汴梁回山東去,便莊青豹崗附近的山坳之中,遇上了四名大盜。這四名大盜一上來不槍財物,卻去拉那位京官的小姐,老衲當時年少氣盛,自是容情不得,一出手便是辣招,用金剛指戳死了這四名大盜,每個人都是刺入心窩,哼也沒哼便立即斃命。

  「便在那時,只聽得蹄聲得得,有兩個人騎著花驢從我身邊經過。也是我太過驕傲,當時正在口沫橫飛的向那京官誇口,說甚麼『再來十個八個大盜,我也一樣的用金剛指法了他性命。』忽然騎在花驢背上的一人哼了一聲,似乎是個女子的聲音,可是哼聲之中,卻是充滿著輕蔑和不屑之意。我轉頭一看,只見一匹驢上騎的是個三十二三歲的美貌少婦,另一匹驢上則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,眉清目秀,生得極是俊雅,兩個都是全身縞素,服著重孝。卻聽那小孩道:『媽,金剛指有甚麼了不起,卻也這兒胡吹大氣。』」

  黃眉僧的出身來歷,除保定帝兄弟外,餘人大都不知。但他在萬劫谷中以金剛指力劃石為局、陷石成子,和延慶太子搏鬥不屈的情景,已成為武林中一大盛事。眾人均是對他極為景仰,而他的金剛指力更是無人不加欽服,這時聽他述說那童子之言,均覺小小孩童,當真是胡說八道了。不料黃眉僧輕輕嘆了口氣,接著說道:

  「當時我聽了這句話後,雖是氣惱,但想一個黃口孺子的胡言,何足計較?只是向他怒目瞪了一眼,也不去理他。豈知那白衣少婦斥道:『這人的金剛指是福建莆田達摩院的正宗,已有三成火候。小孩兒家懂得甚麼?你出指就沒此這般準。』我一聽之下,自是又驚又怒。我的師門淵源,江湖上極少有人知道,這少婦居然一口道破,而說我的金剛指只有三成火候,我自是大不服氣。唉,其實那時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,以其時的功力而論,說我有三成火候,那還是說得高了,最多也不過二成七八分而已。我便大聲說道:『這位夫人尊姓?小覷在下的金剛指力,是有意賜教數招麼?』那小孩勒住花驢,便要答話。那少婦忽然雙目一紅,含淚欲滴,說道:『你爹臨終時說過甚麼話來。你立時便忘了麼?』那小孩道:『是,孩兒不敢忘記。』兩匹花驢足不停蹄的便向前奔。

  「我越想越是不服,縱馬追了上去,叫道:『喂!江湖之上,信口雌黃的指摘別人武功,若不留下數招,便想一走了之麼?』我騎的是一匹腳力極快的好馬是,說話之間,已越過兩匹花驢,攔在二人之前。那少婦向那孩子道:『你瞧,你隨口亂談,人家可不答應了。』那孩子似乎對母親極是孝順,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。我見他們怕了我,心想孤兒寡婦,勝之不武,我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?但聽那少婦語氣之中,這孩童似乎也會金剛指力。我這門功夫足足化了二十年的時間,方始練成,那小小孩童如何能會?多半是胡吹大氣了,便道:『今日便放你們走路,以後說話可得小心些。』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