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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他剛說了這句話,只見一個青年男子披頭散髮,上身赤裸著走將出來,正是段譽。他手中橫抱著一個女子,昏昏沉沉的似乎飲醉了酒一般。保定帝滿臉羞慚。段正淳低下了頭不敢抬起。段夫人舒白鳳雙目含淚,喃喃的道:「冤孽,冤孽!」高昇泰解下長袍,要去給段譽披在身上。黑白劍史安懷念段譽救命之恩,見他當眾出醜,心下不忍,一閃身,遮在段譽身前。南海鱷神大聲叫道:「王八羔子,滾開!」鍾萬仇哈哈大笑,十分得意,突然間他的笑聲變為極慘痛的一聲大叫:「靈兒,是你麼?」

  群豪聽到他的大叫,無不心中一凜,一齊凝目看時,只見鍾萬仇撲向段譽身前,夾手去奪他手中橫抱著的女子。這時,群豪已然看清這女子的面目,但見她年紀比木婉清幼小,身材也較纖細,臉上未脫童稚之態,那裏是木婉清了。卻是鍾萬仇的親生女兒鍾靈。

  鍾萬仇驚怒交迸之下,抱住女兒身子,但雙手和鍾靈的手臂一碰,猛地裏全身一震,體內真氣似欲飛走。段譽神智尚未清醒,迷惘中見到許多人圍在身前,認出伯父和父母都是在此,忙將鍾靈的身子放開,叫道:「媽,伯父,爹爹!」他這一放開鍾靈的身子,那朱蛤神功才不去吸取鍾萬仇的真氣內力。他久處暗室,這時陽光刺眼,一時睜不開來,但覺全身精神充沛,四肢百骸都是飄飄然的,便欲離地高飛一般。舒白鳳搶上前來,將他摟在懷裏,問道:「譽兒,你——你怎麼了?」段譽道:「我——我不知道啊,我——我在甚麼地方?」

  鍾萬仇不料害人反而害了自己,那想得到段譽從石屋中抱將出來的,竟會是自己的女兒。他獃了一獃,放下女兒,鍾靈見自己只穿著貼身的短衣衫褲,只羞得滿臉飛紅。鍾萬仇解下身上長袍,將她裹住,跟著重重便是一掌,擊得她左頰紅腫了起來,罵道:「不要臉!誰叫你跟這小畜生在一起。」

  鍾靈滿腹含冤,哭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」一時那裏能夠分辯?鍾萬仇忽想:「那木婉清明明是關在石屋之中,諒她推不開這塊大石,看來還在屋內,我叫她出來,讓她分擔靈兒一半的羞辱。」大聲叫道:「木姑娘,快出來罷!」

  他連叫三聲,石屋內絕無半點應聲。鍾萬仇大踏步走將進去,這石屋不過丈許見方,一目了然,那裏有半個人影。鍾萬仇氣得幾乎要炸破胸膛,翻身出來,一掌又向女兒打去,喝道:「我斃了你這臭丫頭!」驀地裏旁邊伸過一隻手掌,無名指和小指拂向他的手腕。鍾萬仇急忙縮手相避,看清楚出手偷襲的正是段正淳,怒道:「我自管教我的不肖女兒,跟你有甚麼相干?」段正淳笑吟吟的道:「鍾谷主,你對我孩兒可優待得很啊,怕他獨自一個兒寂寞,竟命你令愛千金相陪。在下實是感激之至。事已如此,令愛已是我段家的人,在下可不能不管了。」

  鍾萬仇怒道:「怎麼是你段家的人?」段正淳笑道:「令愛在這石屋之中,服侍小兒段譽,歷時數日數夜,孤男寡女,兼之赤身裸體,又有甚麼好事做將出來?我兒是鎮南王世子,雖已文定善闡侯高賢弟的千金為室,但三妻四妾,有何不可?你我不是成了親家麼?哈哈,哈哈,呵呵呵!」鍾萬仇狂怒不可抑制,撲將過來,呼呼呼連擊三掌。段正淳笑聲不絕,一一化解了開去。群豪均想:「大理段氏的勢力果是不可輕侮,不知用了甚麼法子,竟將鍾谷主的女兒掉了包,囚在石室之中。」

  原來這件事正是華赫艮等三人做下的手腳。華赫艮將鍾靈擒入地道之中,本意是不令她洩漏了地道的秘密,但後來聽到鍾萬仇夫婦對話,才知鍾萬仇和延慶太子安排了極毒辣的詭計,一意要敗壞段氏的聲名。三人在地道中低聲商議,均覺此事牽連重大,且是甚為緊急。待鍾夫人離去後,巴天石悄悄從地道中鑽將出來,施展極頂輕功,暗勘了那石屋的準確方位和距離,由華赫艮重定地道的路線。三個人加緊挖掘,又忙了一夜,直到次晨,才挖到了石屋之下。華赫艮掘入石屋,鑽了進去,只見段譽牢牢握住屋外人的手掌,臉上神色極是怪異。華赫艮那想得到伸進屋來這隻手掌乃是破貪和尚所有,只道便是延慶太子,不敢開口和段譽說話,伸手輕輕拍拍他的左手手背。

  不料手指和他手背一碰,自己全身便是一震,有如碰到一塊熱炭相似,但見段譽眼中似欲噴火,不由得暗暗擔心,當下用力相拉,只盼將他拉入地道,迅速逃走。那知一握上段譽的手掌,華赫艮體內真氣向外急洩,忍不住「哎喲」一聲,叫了出來。

  巴天石和范驊都是十分機智之人,兩人迅即從地道中出來,拉著華赫艮用力一扯,三人合力,才脫去了朱蛤神功吸引真氣之厄。要知大理三公的功力,比之破貪等人是高得多了,又是見機極快,應變神速,饒是如此,三人已是都嚇出了一身冷汗,心中均道:「延慶太子的邪法當真厲害。」再也不敢去碰段譽身子。便在此時,屋外人聲喧擾,聽得保定帝鎮南王等都已到來,鍾萬仇在大聲相嘲。范驊滑稽多智,靈機一動:「這鍾萬仇好生可惡,咱們給他大大的開個玩笑。」當即除下鍾靈的外衫,給木婉清穿上,打了幾個手勢,拉著木婉清進了地道,合上石板,那裏有半點蹤跡可尋。

  段譽吸得了破貪等六僧的真氣內力,不會納入丹田,隨著運用,但覺六股真氣在體內此來彼往,五臟六腑給衝得翻翻滾滾,難受無比,身子也是搖搖晃晃,站立不定。保定帝見狀,只道他身中劇毒,當即伸指虛點他「人中」、「太陽」、「靈台」三穴,那六股真氣無法衝入腦海,段譽身上仍是煩惡難當,腦中卻已清明,說道:「伯父,我是中了陰陽和合散的毒。」

  保定帝見侄兒性命無恙,當即寬心,但想黃眉僧和延慶太子的比拼,已到了千鈞一髮的關頭,不論棋局或是內力的拼鬥上稍有差池,立時便有性命之憂,當下顧不得替段譽解毒,回身去看兩人的角逐。只見黃眉僧額頭汗粒如豆,一滴滴的落在棋局之上,延慶太子卻仍是神色不變,若無其事,顯然勝敗已判,黃眉僧的生死已是懸於一線。段譽神智一清,也即關心棋局的成敗,走到兩人身側,觀看棋局,只見黃眉僧劫材已盡,延慶太子再打一個劫,黃眉僧便無棋可下,勢非認輸不可。只見延慶太子竹杖伸出,便往棋局中點了下去,所指之處,正是當前的關鍵,這一子下定,黃眉僧便無可救藥,段譽大急,心想:「我且給他混賴一下。」伸手便去撥延慶太子的竹杖。

  延慶太子看準了棋局中一處關鍵之著,這一手一落,黃眉僧再也無法對抗,他竹杖剛要點到「上位」中的六七路上,突然之間,只覺掌心中一震,手臂上運足的真力如飛般向外奔瀉而出。延慶太子這一驚自是不小,斜眼微睨,但見段譽的兩根手指輕輕搭在竹杖之上,段譽並不知自己吞食朱蛤之後,便有吸取旁人體內真氣內力的怪異情狀,只是手指搭上竹杖之後,延慶太子便落不下去,心想拖得一刻好一刻,若能擾亂他的心情,黃眉僧或有轉機,也未可知,是以手指始終不鬆。

  延慶太子心中飛快的轉過了幾個念頭:「前日咱們擒獲他之後,這小子顯是不會半點武功,最多不過是走幾步奔逃閃避的古怪步法,怎地數日之間,突然使出這種吸人功力的邪術來?難道他從前故意深藏不露?要待強援到來之後,這才出手麼?」除此之外,實在也無其他想得明白的原由,當下丹田中深深吸了一口真氣,勁貫手臂,竹杖登時生出一股強悍絕倫的大力,一震之下,便將段譽的手指震脫了竹杖。

  要知延慶太子的功力深厚無比,當世少有人能與之匹敵。段譽體內雖是積貯了破貪等六僧的內力,但他不會運用,十成內力,一成也使不出來,自是一震即脫。他只覺半身酸麻,幾乎便欲暈倒,身子晃了幾晃,伸手扶住那塊青石岩,這才穩住。殊不知延慶太子所發出的內勁,竟然也因此而有一小半收不回來,他心中這一驚,實在比段譽更甚,那竹杖垂了下來,點在「上位」的七八路上。只因段譽這麼阻得一阻,他內力收發不能自如,竹杖一偏之下,自然而然的落石成圓。延慶太子暗叫:「不好!」急忙提起竹杖,但七八路的交叉線上,已畫了大半個圓圈。

  高手下棋,自是講究落子無悔,何況刻石為枰,陷石為子,功力所到之處,石為之碎,如何能夠下了不算?但這「上」位的七八路,乃是自己填塞了一個眼。只要稍明弈理之人,均知兩眼是活,一眼如死。延慶太子這一大塊棋早就已做成兩眼,以此為攻逼黃眉僧的基地,絕無自己去塞死一個活眼之理,然而既是落了此子,雖是弈理上絕無此事,總是功力內勁上有所不足。

  延慶太子心知棋差一著,滿盤皆輸,他是極有身分之人,絕不肯為此而與黃眉僧有所爭執,當即站起身來,雙手按在那塊青石岩上,注視棋局,良久不動。群豪大半未曾見過此人,見他神情奇特,群相注目。只見他瞧了半晌。

  突然間一言不發的撐著竹杖,杖頭點地,猶如踩高蹺一般,步子奇大,遠遠的去了。便在此時,一陣西風吹來,那青石岩晃了幾晃,驀地裏喀喀聲響,裂成十餘塊散石,崩裂在地,這震爍古今的一局棋,就此不存人世。群豪驚慌出聲,相顧駭然,均想:這個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,活屍一般的青袍客,其武功之高,實是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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