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六〇


  且說華赫艮掘到酉牌時分,算來已到段譽被囚的石室之下。這地方和延慶太子坐著看守之所,相距或許不到一丈,更須加倍小心,不可發出半點聲響。華赫艮放下鐵鏟,便以十根手指抓土,他練成的「虎爪功」極是凌厲,一運功力,十指便如兩隻鐵爪相似,泥土雖堅,還是被他一大塊一大塊的抓將下來。范驊和巴天石二人在後傳遞,將他抓下的泥土搬運出去。這時華赫艮所掘的方向不再向前,而是自下而上。范巴兩人知道工程將畢,是否能救出段譽,轉眼便見分曉,不由得心跳加速。

  這自下而上的挖土,那是容易得多,泥土一鬆,自行跌落,華赫艮站直身子之後,行動更是利落,他挖一會,住手傾聽一會,留神上面有何響動。這般挖得一枝香時分,估計距地面已不過尺許,華赫艮出手更慢,輕輕撥開泥土,終於碰到了一塊平整的木板。他心下略感詫異:「這石屋地下居然不鋪石板,而鋪木板。」但這麼一來,行事更增幾分方便。

  他凝力於指,輕輕在地板下劃了個兩尺方的正方形,剛可容一人出入的小洞,俯身向范巴二人做個手勢,托住木板的手一鬆,這塊切成方塊的木板便跌了下來。華赫艮舉起鐵鏟,在洞口揮舞一圈,以防有人突襲,猛聽得「啊」的一聲,一個女子的聲音尖聲驚呼。

  華赫艮低聲道:「木姑娘別叫,是朋友,救你們來啦。」湧身從洞中跳了上去。放眼一看,一驚大是不小。這那裏是囚人的石屋了?但見窗明几淨,櫥中、架上,到處都放滿了裝藥的瓶瓶罐罐,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滿臉都是驚慌之色,退縮在一角。華赫艮一見之下,便知自己計算有誤,掘錯了地方,要知那石屋的所在,全憑保定帝跟巴天石說了,巴天石再轉告於他,他自己不敢親眼去勘查,這麼輾轉傳告,終於差之毫厘,謬以千里。原來他所到之處,乃是鍾萬仇的居室。

  那少女卻是鍾靈。她一直想到父親的藥室中來盜取解藥,去給段譽解毒,殊不知要解「陰陽和合散」的毒性,非尋常解藥所能奏功,鍾萬仇的藏藥之所,自也並無這種解藥,其時鍾萬仇夫婦正在廳上陪外客飲宴,她偷偷前來再尋,那知地底下突然間鑽出一條漢子來,教她如何不大驚失色?

  華赫艮心念動得極快:「既是掘錯了地方,只有重新掘過。我蹤跡已現,若是殺了這小姑娘滅口,萬劫谷中見到她的屍體,立時大舉搜尋,不等我掘到石屋,這地道便給人發見了。只有暫且將她帶入地道之中,旁人若是尋她,一定反會到谷外去找。」

  便在此時,忽聽得房外腳步聲響,有人走近。華赫艮向鍾靈搖了搖手,示意不可張聲,轉過身來,似乎要從洞中鑽下,突然間向後一躍,左掌已反手按在鍾靈的嘴上,右手攔腰一抱,將她抱到洞邊,塞了下去。范驊伸手接過,華赫艮抓了一團泥土,塞在她的嘴裏,隨即將切下的一塊方形地板砌回原處,側耳從板縫中傾聽上面的聲息。這幾下行動來得快極,鍾靈滿心驚慌,不知賊人擄劫自己去有何用意,口中全是泥土,更是難受無比。

  只聽得兩個人走到室中,一個腳步沉重,另一個落腳甚輕,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:「你是對他的餘情未斷,否則我要敗壞段家的聲譽,你又何必要一力阻攔?」一個女子聲音嗔道:「甚麼餘不餘的?我從來對他就沒情。」那男子道:「如此最好不過。」語聲中甚是喜歡。那女子道:「不過木姑娘是我師姊的親生女兒,雖然性情乖張,對咱們夫妻無禮,算來總是自己人,我卻總覺不安。」華赫艮聽到這裏,已知這二人乃是鍾谷主夫婦。聽他們商量的事與段譽有關,更是留神傾聽。

  只聽鍾萬仇道:「你師姊暗中想去放走段譽,跟咱們已然翻臉成仇,你何必再去管她的女兒?阿寶,廳上這些客人,都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,你對他們絲毫不假辭色,自己走了進來,未免太也不夠禮貌。」鍾夫人悻悻的道:「你請這些人來幹甚麼?怒江王秦元尊、一飛沖天金大鵬、點蒼派大弟子柳之虛,還有無量劍東宗的左子穆,西宗的雙清道姑,甚麼普洱老武師馬五德,這些人敢得罪大理國的當今皇上麼?」

  鍾萬仇道:「我又不是請他們來助拳,跟段正明作對造反。湊巧他們都在左近,我就邀了來參與其盛,好讓大家作個見證,段正淳的親生兒子和親生女兒同處一室,淫穢亂倫。今日來的賓客之中,還有少林寺的慧禪和尚、大覺寺的迦葉禪師、黑白劍史安,這些人都是中原豪傑。明兒一早,咱們去將石屋之門打開,讓大家開開眼界,瞧瞧一陽指段家傳人的德性,那不是有趣得緊麼?這還不名揚江湖麼?」說著哈哈大笑,極是得意。

  鍾夫人哼的一聲,道:「卑鄙,卑鄙!無恥,無恥!」鍾萬仇道:「你罵誰卑鄙無恥了?」鍾夫人道:「誰幹卑鄙無恥之事,誰就是卑鄙無恥,用不著我來罵。」鍾萬仇道:「是啊,段正淳這惡徒自逞風流,多造冤孽,到頭來自己的親生兒女相戀成奸,當真是卑鄙無恥之極了。」鍾夫人冷笑了兩聲,並不回答。鍾萬仇道:「你為何冷笑?卑鄙無恥四個字,罵的不是段正淳麼?」鍾夫人道:「自己鬥不過段家的人,一生在谷中隱居不出。假裝已死,那也罷了,所謂知恥近乎勇,這還算是個人。你——你去擺佈他的兒子女兒,天下英雄恥笑的,只怕不是他,而是你!」

  鍾萬仇跳了起來,怒道:「你——你罵我卑鄙無恥?」鍾夫人流下淚來,哽咽道:「想不到我嫁的丈夫,是——是這麼一號人物。」鍾萬仇原本是愛極他這位夫人,所以憎恨段正淳,他正是由妒生恨而起,一見妻子流淚,不由得慌了手腳,道:「好!好!你愛罵我,就罵個痛快罷!」在室中大踱步走來走去,想說幾句向妻子陪罪的言語,一時卻想不出如何措詞,一瞥眼,看見後房藥室中瓶罐零亂,便道:「哼,靈兒這孩子也真胡鬧,小小年紀,居然來問我『陰陽和合散』甚麼的,不知她從何處聽來,又到這裏來亂攪一起。」說著走到藥架邊去整理藥瓶,一足踏在那一塊切割下來的方板之上。華赫艮忙使勁托住,防他發覺。

  鍾夫人道:「靈兒呢?她到那裏去了?這幾天谷中壞人甚多,要靈兒千萬不要胡亂行走。我瞧雲中鶴這傢伙一對賊眼,常常骨溜溜的向靈兒打量,你可得小心些。」鍾萬仇笑道:「我只小心你一個人,似你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兒,那一個不想打你的主意?」鍾夫人啐了一口,大聲叫道:「靈兒,靈兒!」一名丫環走了過來,道:「小姐剛才還來過的。」鍾夫人點了點頭,道:「你去請小姐來,我有話說。」

  鍾靈在地板之下,對父母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,苦於無法叫嚷,心下極是惶急。

  鍾萬仇道:「你歇一會兒,我出去陪客。」鍾夫人冷冷的道:「你外號本來叫作『見人就殺』,怎麼年紀一老,便『見人就怕』起來?」這幾日來,鍾萬仇動輒得咎,不論說甚麼話,總是給妻子沒頭沒腦的譏笑一番,明知她是和段正淳久別重逢之後,回思舊情,心緒不佳,他心下雖是恚怒,卻也不敢反唇相譏,只得嘻嘻一笑,往大廳而去。

  且說保定帝下旨免了鹽稅,大理國中萬民感恩。要知雲南產鹽不多,通國產鹽者只有白井、黑井、雲龍井等九井,每年須向蜀中買鹽,鹽稅甚重,邊遠貧民,一年中往往有數月淡食。保定帝知道鹽稅一免,黃眉僧定要設法去救段譽,以報此德,他素來佩服黃眉僧的機智武功,又知他六名弟子也是內功深厚,師徒七人齊出,定能成功。

  那知等了一日一夜,竟然全無消息,待要命巴天石去探聽動靜,不料連巴天石以及華司徒、范司馬三人都不見了。保定帝知道這事情不對,心想:「莫非延慶太子當真如此厲害,黃眉師兄師徒七人,連我朝中三公,盡數失陷在萬劫谷中?」當即宣召太弟段正淳、善闡侯高昇泰、以及凌千里等漁樵耕讀四隱,連同鎮南王妃舒白鳳,再往萬劫谷而去。舒白鳳愛子心切,求保定帝帶同御林軍,索性一舉將萬劫谷掃平。保定帝道:「非到最後關頭,咱們總是按照江湖規矩行事。段氏數百年來的祖訓,不可自我手中墜毀。」

  一行人來到萬劫谷谷口,只見雲中鶴笑吟吟的迎了上來,深深一揖,說道:「鍾谷主料到大駕今日定又蒞臨,吩咐在下在此相候。若是閣下帶得有鐵甲軍馬,咱們便逃之夭夭,一走了之。要是按江湖規矩,以武會友,那便請進大廳奉茶。」保定帝見對方十分鎮定,顯是有恃無恐的模樣,不像前日一上來便是乒乒乓乓的大戰一場,反而更為心驚,當下還了一揖,說道:「如此甚好。」

  雲中鶴當先領路,一行人來到大廳之中。保定帝一進大廳,但見滿廳中濟濟一堂,坐滿了江湖豪傑,心下又是暗暗戒備。雲中鶴大聲道:「天南段家掌門人段老師到。」他不說「大理國皇帝陛下」,卻以武林中名號相稱,點明一切要以江湖規矩行事了。

  段正明別說是一國之尊,單以他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而論,那也是人人敬仰的高手宗師,群雄一聽,都立刻站起。只有南海鱷神卻仍是大剌剌的坐著,說道:「我道是誰,原來是皇帝老兒,你好啊?」鍾萬仇搶上數步,說道:「鍾萬仇未克遠迎,還請恕罪。」保定帝道:「好說,好說!」

  當下各人分賓主就坐。既是一切按江湖規矩行事,段正淳夫婦和高昇泰就不守君臣之禮,便坐在保定帝下首,凌千里等四人卻站在保定帝身後。谷中侍僕獻上茶來,保定帝見黃眉僧師徒和巴天石等不在廳上,心下盤算如何出言相詢。只聽鍾萬仇道:「段掌門再次屈駕,在下極感榮寵。難得許多位好朋友同時在此,我給段掌門引見引見。」於是說了左子穆、馬五德、慧禪和尚諸人的名頭。保定帝大半不曾見過,卻也均聞其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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