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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黃眉僧依著段譽所授,依次下了六步棋,在這六步之中,他不必費神思索,只是專注運勁,是以手指在石板上所捺的六個小凹洞,既圓且深,顯得神完氣足,有餘不盡。青袍客見這六步棋越來越兇,每一步都要凝思對付,全然處於守勢,用竹杖在石板上劃的圓圈,便微有深淺不同。到得黃眉僧下了第六步棋,青袍客凝思半晌,突然在「入位」下了一子。

  這一子奇峰突起,與段譽所設想的毫不相關,黃眉僧心下一愕,尋思:「段公子這七步棋構思精微,一下到第七子,我已可從一先進而佔到兩先。但這麼一來,我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,那不是前功盡棄麼?」要知青袍客的棋力實在較黃眉僧為高,一見情勢不利,立即求變,竟是不進入段譽所佈下的陷阱之中。

  破嗔和尚見情勢大變,師父凝思難決,立即走向石屋,低聲將棋局中的情形向段譽說了,段譽想了一陣,已有計較,伸出手指,便在破嗔的掌中寫去,只寫得「可下」兩個字,猛覺全身一震,丹田中一股烈火衝將上來,霎時間唇乾舌燥,眼前火星亂迸,隨手一抓,便抓住了破嗔的手掌。破嗔的掌心和他掌心相接,立時察覺不對,但覺體內真氣源源不絕的被段譽掌心吸了過去。他大吃一驚,喝道:「段公子,你幹甚麼?」要知修習內家武功之人,全身真氣和性命息息相關,真氣越是渾厚則內功越高,真氣一去,就算不死,也是武功盡失,成了廢人。

  破嗔是童子之身,四十餘年勤修內功,真氣充盈之極,但和段譽手掌一接,全身真氣如江河決堤,一瀉如注,竟是不可收拾。他接連喝問兩聲,段譽已神智昏迷,全不知情。破嗔待要掙脫他手,說也奇怪,兩隻手掌竟似生了一起,再也掙之不脫,體內真氣,卻仍是毫不止歇的奔流而去。

  原來段譽所服食的「莽牯朱蛤」,天生有一種吸食毒蛇毒蟲的異能,乃是機緣巧合,數種蛇蟲幾代交配而生。鍾萬仇夫婦和鍾靈但知道這對朱蛤一叫,萬蛇便聞聲而來,卻不知食在體內,竟會生出這種怪象。要知這對朱蛤本身已是千年難見的奇物,若不是段譽甘心求死,又有誰敢去吞吃這種能制毒蛇的惡蟲?段譽將這對莽牯朱蛤吃在肚裏,和那「陰陽和合散」的毒性起了生剋變化,不但陽氣之勝,沛然莫可或禦,並且生出一種吸取別人真氣的特性來。其時破嗔和尚的真氣源源輸入段譽體內,段譽就算神智清醒,他不會運用內力,也是摔脫不了破嗔的手掌,無法阻擋真氣進來,何況昏迷不醒,根本是全然不知。

  破嗔但覺真氣急瀉,只得大聲叫道:「師父救我!」黃眉僧其餘的五名弟子早已聞聲趕到他身旁,只是瞧不見石屋中的情景,有的大叫「師弟」,有的連稱「師兄」,急問:「甚麼事?甚麼事?」破嗔道:「我——我的手——」用力掙扎,想要將手從洞孔中拔出來,但這時真氣已失十之八九,連說話也是虛弱無力。

  六弟子破慢和尚抓住他的手臂想幫助他拔出手來,不料手掌和他手臂一接觸,全身便如遇到雷電般的大震了一震,體內真氣也是滾滾瀉出,只嚇得大叫:「啊喲,啊喲!」原來段譽體內因誤打誤撞而生成的「朱蛤神功」,吸力無限,碰到甲,便吸甲,碰到乙,便吸乙,甚至第三者觸到了被吸的身上,真氣也連帶被吸。

  且說大理國的三公司徒華赫艮、司馬范驊、司空巴天石混入了萬劫谷中,擇定地形,挖掘地道。萬劫谷的入口處本來有人把守,但自給保定帝帶人鏟平墳墓之後,已變得往來無阻。三個人挖了一夜,已開了一條數十丈的地道。華赫艮固是此道能手,而范驊與巴天石兩人功力深厚,也是極好的助手,一鏟過去,便鏟去數尺泥土,三個人輪流休息,攜著乾糧、清水,在地底一往無前,進展甚速。第二日又挖了整整一天,到得傍晚,算來與石屋相距已是不遠。三人知道延慶太子武功了得,挖土時輕輕落鏟,不敢發出絲毫聲響,要知內功深厚之人,縱在睡夢之中,四周略有異聲,便即驚覺。這麼一來,進程便慢了許多。

  他們卻不知延慶太子此時正在殫精竭慮,與黃眉僧既比棋藝,又拼功力,再也不能發覺地底的聲響。原來破慢和尚一與破嗔和尚的手臂相觸,便覺真氣內力綿綿不絕的離身而去,不禁大聲叫嚷起來。黃眉僧見六名弟子一齊圍在石屋之前,情狀大是有異,還道延慶太子在石屋前安排了甚麼陷阱機關,以致六名弟子中伏遇險,便道:「尊駕古怪多端,老僧要過去瞧瞧。」說著,便站起身來。

  青袍客左手竹杖伸出,往他左肩點去,說道:「此局勝敗未分,大師若是認輸,便請起去。」黃眉僧一翻左掌,向杖頭抓去。青袍客杖頭顫動,點向他左乳下的穴道。黃眉僧手掌變抓為斬,對方杖長,那是處於只守不攻,有敗無勝的局面,眼見竹杖又是點將過來,一指倏出,對準杖頭點了過去。青袍客也不退讓,竹杖杖頭和他手指相碰,兩人各運內力相拼。黃眉僧這才明白,原來他這竹杖之中,暗藏鋼條,無怪如此堅硬,兩大高手雖在竹枝的兩端各以深厚內力相催,那竹杖竟是絕不彎曲。

  青袍客道:「大師這一子遲遲不下,棋局上是認輸了麼?」黃眉僧哈哈一笑,道:「那也未必。」右手手指在青石板上捺了一個凹陷,青袍客更不思索,隨手又下一子。這麼一來,兩人左手上拼內力,固是絲毫鬆懈不得,而棋局上步步緊追,亦是處處針鋒相對。黃眉僧情知此刻若是分心去想弟子的危難,非但無濟於事,而且大敵乘虛而入,非送了自己的性命不可。他在十年前為大理通國百姓請命,求保定帝免了鹽稅,保定帝直到此時方始答允,雙方心照不宣,那是務必替他救出段譽。黃眉僧心想:「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緊,若不救出段譽,如何對得起正明賢弟?」是以對破嗔、破慢等人的呼聲聽而不聞,只是調運內息,凝想棋局。

  大凡各門各派的武功,修習內功之時,必須腦海中絕無絲毫雜念,所謂返照空明,物我兩忘,但下棋卻是步步爭先,每一路都須想到,當真是輜銖必較,務必計算得十分精密。這兩者互為矛盾,大相逕庭。黃眉僧明知今日的局勢已是凶險異常,以棋力內力而論,對方似是均較他勝了半籌,幸好他抱了必死之心,決意鞠躬盡瘁,一死以報知己,不以一己的安危為念,是以尚能支持得下去。古人言道:「哀兵必勝」,黃眉僧這時言「必勝」是未必見得,一時卻也不致落敗。

  段譽以「朱蛤神功」中的吸力,將破嗔和尚體內真氣吸了十之八九,以他一個從來不練武功之人,登時變成了有數十年的內力修為。朱蛤神功加上破嗔的真氣之後,吸力更強,一撞上破慢,又吸他的真氣。黃眉的大弟子破貪、二弟子破愛見情勢不對,一個去拉破嗔,一個去拉破慢,那朱蛤神功遇上了體內有內力之人,便如磁石吸鐵,再也不肯放鬆,霎時之間,將破貪和破愛又吸上了。

  破貪和破愛二僧是黃眉六弟子中功力最深之人,一覺體內真氣不絕外瀉,立即堅凝守禦,雖然一時之間,總算能勉強自保,不再被段譽奪去,但只須心神略一分散,立時便有絲絲真氣滲了出去。段譽此時仍是昏迷不醒,渾渾噩噩之中,體內真氣大盛。四僧身上的真氣多一分進入他的體內,朱蛤神功的吸力便增強了一分,總算他並非有意的內吸,破貪與破愛尚能支持,但此消彼長,由點點滴滴而涓涓成流,真氣的流動終於不免越來越快。

  四弟子破癡和五弟子破欲在一旁看得獃了,待得要請師父來設法解救,卻見師父和對手比拼內力,也已到了生死懸於一線的關頭。兩人奔來奔去,倉惶已極,最後終於同門情重,咬一咬牙,伸手去拉破貪、破愛。其時朱蛤神功之上,已附有破貪、破愛、破嗔、破慢四人的內力真氣,力度之強,豈是破癡和破欲兩人所能相拒?二僧的手掌一搭上去,登時被吸。這六僧今日遇上了千載難逢的朱蛤毒魔,也算是劫運使然,數十年修為一旦而盡。師兄弟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那裏還有甚麼話好說?破癡和破欲二人竟是同時怔怔的流下淚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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