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五八


  ▼第二十回 朱蛤神功

  只聽石屋前一個鬱悶的聲音說道:「金剛指力,好功夫!」正是那青袍客「惡貫滿盈」。只見一根竹杖伸了過出,在青石板上整整齊齊劃了一條橫線,恰好和黃眉僧所劃的直線相交。段譽從洞穴中看不到青袍客的臉色,但想這竹杖自是比手指堅硬,不免佔了便宜,但指短杖長,要以這樣長的一根竹杖在青石板上劃出深痕,使的力氣卻比手指更多。

  只聽黃眉僧笑道:「段施主肯予賜教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」又用手指在青石上劃了一道直線,青袍客跟著劃了一道橫線。如此你劃一道,我劃一道,兩人伸指出杖時越來越慢,各自凝聚功力,不願自己在石上所劃的線有何深淺不同,歪斜不齊,要知高手較藝,勝負之數,只差毫厘之間,但教一道線劃將下去不夠平整,那便是輸。

  約莫一頓飯時分,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已然整整齊齊的劃就。黃眉僧心道:「保定帝的話實在不錯,這位延慶太子的內力當真是非同小可。」延慶太子不比黃眉僧乃是有備而來,心下更是駭異:「甚麼地方鑽了這樣一個厲害的老和尚出來?顯是段正明邀來的幫手,倘若段正明乘虛而入,去救段譽,我可無法分身抵擋。」

  黃眉僧道:「段施主功力高深,佩服佩服,棋力想來也必勝老僧十倍,老僧要請施主相讓四子。」青袍客一怔,心想:「我雖不知你的來歷,但指力如此了得,自是大有身份的高人。你來和我挑戰,怎能一開口就要我相讓?」便道:「大師何必過謙?既是要決勝敗,自是平手的了。」黃眉僧道:「那四子是一定要讓的。」青袍客淡然道:「大師既是自承棋藝不及在下,那就不必比了。」黃眉僧道:「那麼就讓三子罷?」青袍客道:「便讓一子也是相讓。」

  黃眉僧道:「哈哈,原來你在棋藝上的造詣甚是有限,那不妨我讓你三子。」青袍客道:「那也不用,咱倆平手相下便是。」黃眉僧心下惕懼更深:「此人不驕不躁,陰沉之極,實是勁敵,不管我如何相激,他始終不動聲色。」原來黃眉僧並無必勝把握,向知愛弈之人個個好勝,自己開口求對方饒個三子四子,對方往往答應。他是方外之人,於這虛名看得極淡,只須延慶太子在他棋局上稍佔便宜,那麼在這場拚鬥中就能多居贏面。不料延慶太子既不佔人便宜,也不讓人佔便宜,一言不動,嚴謹無比。

  黃眉僧道:「好,你是主人,我是客人,我先下了。」青袍客道:「不!強龍不壓地頭蛇,我先。」黃眉僧道:「看來非猜枚不可,你猜老僧今年的歲數,是奇是偶?猜得對,你先下;猜錯了,老僧先下。」青袍客道:「我便猜中,你也要抵賴。」黃眉僧道:「好罷!那你猜一樣我不能賴的。你猜想老僧到了七十歲後,兩隻腳的足趾,是奇數還是偶數?」

  這一個謎面,出得甚是古怪。青袍客心想:「常人足趾都是十個,當然偶數。他說明到了七十歲後,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歲上少了一枚足趾?倘若當真如此,我極易想到是奇數,看來便如兵法所云實則虛之,虛則實之。他便是十個足趾頭,故弄玄虛,我焉能上這個當?」說道:「是偶數。」

  黃眉僧道:「錯了,是奇數。」青袍客道:「脫鞋驗明。」黃眉僧除下左足鞋襪,只見五個足趾完好無缺。青袍客凝視對方臉色,見他微露笑容,神情鎮定,心道:「原來他右足當真只有四個足趾。」但見他緩緩除下右足的布鞋,伸手又去脫襪,正想說:「不必驗了,第一子由你先下就是。」心念一動:「不可上他的當。」只見黃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襪,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,那有甚麼殘缺?

  青袍客臉上雖因殘疾而木然僵硬,一似無動於衷,但內心卻在霎時間轉過了無數念頭,揣摸黃眉僧此舉是何用意。只見黃眉僧右掌伸起,像一把刀般斬了下去,喀的一聲輕響,已將他自己右足的小趾斬了下來。他身後六名弟子,雖是修習佛法有年,個個做到「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,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」的地步,但突然見到師父自殘肢體,血流於前,忍不住都十分驚訝關注。年紀最少的一名弟子破慢和尚,更是輕輕的「噫」了一聲。四弟子破疑從懷中取出金創藥,立即給師父敷上。

  黃眉僧笑道:「老僧今年六十九歲,到得七十歲時,我的足趾是奇數。」青袍客道:「不錯。大師先下。」他號稱「天下第一惡人」,甚麼兇殘毒辣的事沒幹過見過,割下一個小腳指的事,那會放在心上?但想這老和尚為了爭一著之先,不惜出此斷然手法,可見這盤棋他是志在必勝,倘若自己輸了,只怕他所提出的條款,定是苛刻無比。

  黃眉僧道:「承讓了。」伸指在兩對角的四四路上,都捺了一捺。青石板經他兩捺之後,現出兩處低凹,便似是下了兩枚黑子。青袍客伸出竹杖,在另外兩處的四四路上各畫一圈,便如是下了兩枚白子。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下兩子,稱為「勢子」,乃是我國古圍棋法的規矩,今時已廢棄不用。到得第五子時,黃眉僧在「平位」六三路下了一子,青袍客在五三路應以一子。初時兩人下得甚快,黃眉僧不敢絲毫大意,穩穩站住以一根小趾換來的先手不失。

  到得十七八子後,每一子針鋒相對,角鬥甚劇,同時兩人的指力均是損耗甚巨,一面凝思求勝,一面運氣培力,下得越來越是慢了。

  黃眉僧帶來的六名弟子之中,三弟子破嗔也是此道的好手,他見師父與青袍客一上手便是妙著紛呈,心下暗自驚佩讚嘆。看到第二十四著時,青袍客奇兵突出,登起巨變,黃眉僧若是不應,右上角隱伏極大危險,若是應以一子堅守,先手便失。黃眉僧沉吟良久,一時難以參快,忽聽得石屋中傳出一個聲音說道:「反擊『去位』,不失先手。」

  原來段譽自幼便即善弈,這時看著兩人枰上酣鬥,不由得多口。常言說得好:「旁觀者清,當局者迷。」段譽的棋力本就高於黃眉僧,再加旁觀,更易瞧出了關鍵的所在。黃眉僧道:「老僧原有此意,只是一時難定取捨,施主此語,釋了老僧心中之疑。」當即在「去位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。我國古法,棋局分為「平上去入」四格,「去位」是在右上角。

  青袍客淡淡的道:「旁觀不語真君子,自作主張大丈夫。」段譽叫道:「你將我關在這裏,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。」黃眉僧笑道:「我是大和尚,不是大丈夫。」青袍客道:「無恥,無恥。」隨手也在「去位」畫了個圓圈。兵交數合,黃眉僧又遇險著,破嗔和尚看得心急,想不出拆解之法,段譽卻又不作一聲,於是走到石屋之前,低聲說道:「段公子,這一著該當如何下才是?」段譽道:「我想是想到了一個法子,只是這一路棋先後共有七著,倘若說了出來,被敵人聽到,那就不靈了,是以遲疑不說。」破嗔伸出右掌,左手食指在掌中寫道:「請寫。」隨即將手掌從洞穴中伸進石屋。

  段譽心想此計大妙,當即伸指在他手掌之將這七步棋子一一寫明,破嗔想了一想,覺得這七步棋確是極高,於是回到師父身後,伸指在他背上寫了起來。他僧袍的大袖將一雙手罩得不露半點肌膚,青袍客自是瞧不見他在寫些甚麼。黃眉僧凝思片刻,依言落子。青袍客哼了一聲,道:「這是旁人所教,大師棋力,似乎尚未達此境界。」

  黃眉僧笑道:「弈棋原是鬥智之戲。良賈深藏若虛,能者示人以不能。老僧的棋力若被施主料得洞若觀火,這局棋還用下麼?」青袍客道:「狡獪伎倆,袖底乾坤。」他瞧出破嗔和尚來來去去,以袖子覆在黃眉僧背上,必有古怪,只是他專注棋局變化,心無旁騖,不能再去揣摸別事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