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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保定帝踏著僧院中的落葉,走向後院。那小沙彌道:「尊客請在此稍候,我去稟報師父。」保定帝道:「是。」負手站在庭中,眼見庭中一株公孫樹上一片黃葉緩緩的飄將下來。保定帝一生之中,極少有如此站在門外等候別人的時刻,他登基為皇帝之後,更是只有別人站著等他,絕無他站著等人之理。但一到這拈花寺中,俗念盡消,渾然忘了自己天南為帝。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:「段賢弟,你心中有何難題?」保定帝回過頭來,只見一個滿臉皺紋、身形高大的老僧從小舍中推門出來。這老僧兩道長眉,眉尾下垂,眉毛是焦黃之色,正是黃眉和尚。

  保定帝雙手拱了拱,道:「打擾大師的清修了。」黃眉和尚微笑道:「請進。」保定帝跨步走進小舍,只見六個身穿灰衣的中年和尚,一齊躬身行禮。保定帝知是黃眉和尚的弟子,當下舉手還禮,在西首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,待黃眉和尚在東首的蒲團坐定,便道:「我有一個侄兒段譽,他七歲之時,我曾抱來聽師兄講經。」黃眉微笑道:「此子頗有有悟性,好孩兒,好孩兒!」保定帝道:「他受了佛法點化,生性慈悲,不肯學武,以免殺生。」黃眉道:「不會武功,也能殺人。會了武功,也未必殺人。」

  保定帝道:「是!」於是將段譽如何堅決不肯學武,私逃出門,如何結識木婉清,如何被號稱「天下第一惡人」的延慶太子囚在石室之中,從頭至尾,源源本本的說了一遍。黃眉和尚微笑傾聽,不插一句,六名弟子在他身後垂手侍立,更是連臉上的肌肉也不牽動半點。待保定帝說完,黃眉緩緩說道:「這位延慶太子既然是你堂兄,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動手,就是派遣下屬前去強行救人,也是不妥,是不是?」

  保定帝道:「師兄明鑒。」黃眉點點頭,緩緩伸出中指,向保定帝胸前點去。保定帝微微一笑,伸出食指,對準他的中指一戳,兩人身形都是晃了一晃,便即收指。黃眉雙眉深鎖,道:「段賢弟,我的金剛指力,不能勝你的一陽指啊。」保定帝道:「師兄大智大慧,不必以指力取勝。」黃眉低頭不語。

  保定帝站起來,說道:「十年之前,師兄命我免了大理國內百姓的鹽稅。一來國用未足,二來小弟意欲等吾弟正淳接位,再行此項仁政,以便庶民歸德吾弟。但明天一早,小弟就頒令廢除鹽稅。」黃眉和尚站起身來,躬身下拜,恭恭敬敬的道:「賢弟造福萬民,老僧感德不盡。」保定帝下拜還禮,不再說話,飄然出寺。

  保定帝回到宮中,即命內監宣巴司空與華司徒前來,告以廢除鹽稅之事。兩人齊聲謝恩,說道:「皇上鴻恩,實是庶民之福。」保定帝道:「宮中一切用度,盡量裁減撙節。你們去商議,瞧有甚麼地方好省的。」兩人答應了,辭出宮去。

  段譽被擄一節,保定帝雖是吩咐不得洩露,但華司徒與范司馬是保定帝最親信之人,自是不必相瞞,巴天石早已跟二人說了。這時范司馬在家中等訊,巴華二人齊到范府,告知廢除鹽稅。這范司馬單名一個驊字,向來為人詼諧,滑稽多智,但這時卻是臉色鄭重,說道:「華大哥,巴賢弟,鎮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,皇上下旨免除鹽稅,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憐,令鎮南世子無恙歸來。咱們不能分君父之憂,有何臉面立身朝堂之上?」巴天石道:「正是,范二兄有何妙計,可以救得殿下?」范驊道:「對手既是延慶太子,皇上萬萬不願跟他正面為敵。小弟倒有一條計策,只是要偏勞華大哥了。」華司徒忙道:「那有甚麼偏勞的?二弟快說。」

  范驊道:「皇上言道,那延慶太子武功較皇上尤高。咱們若是去硬碰硬的救人,自是不能。華大哥,你二十年前的舊生涯,不妨再幹他一次。」華司徒一張紫膛色的國字臉一紅,笑道:「二弟又來取笑了。」原來這位華司徒本來名叫阿根,現在雖在大理國位列三公,卻是貧窮出身,未發跡時,幹的是盜墳掘墓的勾當。他最擅長的本領,乃是偷盜王公巨賈的墳墓。

  要知這些富貴人物死後,必有珍異的寶物殉葬,華阿根從極遠處挖掘地道,通入墳墓,然後盜取寶物。所花的工程自是極大,挖掘一個墳墓,花上一兩個月的時間也不稀奇,但這樣掘法,卻極少為人知覺。有一次他掘入一墳,得到了一本武功秘訣,依法習練,學到了一身卓絕的外門功夫,這才捨棄了這下賤的營生,輔佐保定帝累立奇功,終於升到司徒之職。他居官之後,嫌舊時的名字太俗,改名赫艮,除了范驊和巴天石這兩個生死之交,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。

  范驊道:「小弟何敢取笑大哥?我是想咱們混進萬劫谷中,挖掘一條地道,通入鎮南世子的石室,然後神不知、鬼不覺的救他出來。」華赫艮一拍大腿,叫道:「妙極,妙極!」他於盜墓一事,實有天生的嗜好,二十年來雖是不幹此事,偶爾想起,仍是禁止不住手癢,只是身居高官,富貴已極,再去盜墳掘墓,那是成何體統?這時聽范驊一提,不禁大喜。

  范驊笑道:「華大哥且慢歡喜,這中間著實有些難題。四大惡人都在萬劫谷中,鍾萬仇夫婦和修羅刀也均是極厲害的人物,要避過他們耳目,當真是不易。再說,那延慶太子坐鎮石屋之前,地道在他身底通過,如何才能令他不知?」

  華赫艮沉吟半晌,說道:「這地道須從石屋的後面通將過去,避開延慶太子的所在。」范驊道:「鎮南世子時時刻刻都有危險,慢慢挖掘地道,來得及麼?」華赫艮道:「咱哥兒三人一起幹,委曲你們兩位,跟我學學做盜墓的小賊。」巴天石笑道:「既是位居大理國三公,這盜墓掘墳的勾當,自是義不容辭。」三人一齊拊掌大笑,華赫艮道:「事不宜遲,說幹便幹。」當下巴天石繪出萬劫谷中的圖形,華赫艮歡天喜地擬訂地道的入口和出口,至於如何避人耳目,如何繞過堅岩等等,那原是他的無雙絕技。

  且說段譽服食了那對莽牯朱蛤之後,全身陽氣旺盛,熱到極處,竟然昏迷了過去,這一昏暈不醒,竟助他渡過了一晚的難關,免得苦受那情欲的煎熬,他那知這一日一晚之間,外面已起了極大的變化,他父親已被冊封為皇太弟,他自己則由父母之命,聘下高昇泰的女兒高湄為妻。大理城中鑼鼓宣天,眾百姓歡慶這兩件喜事和廢除鹽稅,他卻倚在石壁之上,發著高熱,神智迷糊。

  次日午間,稍感清醒,那是陰陽和合散和莽牯朱蛤兩種劇烈的藥性,發作的間歇恰好湊在一起,這段間歇的時候一過,下次發作時一次猛烈過一次。

  段譽不知危機潛伏,雖是全身乏力,還道藥性漸退,正想張口和木婉清說話,忽聽得石屋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縱橫十九道,迷煞多少人。居士可有清興,與老僧手談一局麼?」段譽心下奇怪,湊眼到送飯進來的洞孔,向外張望,只見一個滿臉皺紋、眉毛焦黃的老僧,俯身伸指,在石屋前的一塊大青石上直劃,嗤嗤聲響,石屑紛飛,登時畫了一條筆直的直線。

  段譽心中一驚,他雖不會武功,但家學淵源,伯父和父親練一陽指的情形卻瞧得多了。心想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見過,指力竟是這等厲害。居然劃石成痕。這種指力純是剛硬之極的外門功夫,似乎跟伯父與父親所練的一陽指頗不相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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