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五〇


  這一下她是大驚失色,顫聲道:「你——你這一種功夫,可是叫做『擒龍縱鶴功』麼?」青袍客道:「小娃兒見聞倒也廣博。不過這不是『擒龍縱鶴功』,我這功夫跟『擒龍縱鶴功』效用一般,練法卻是不同。」木婉清道:「那叫作甚麼?」

  青袍客道:「這叫做『歸去來兮』。」木婉清笑道:「歸去來兮!這名字比『擒龍縱鶴』更好,要是段郎聽到,他——他——」想到段譽,不禁一陣心酸。

  青袍客雙手一探,從衣袖中伸出兩根黑黑的竹杖,說道:「走罷!」左手竹杖在岩石上一點,已然縱身而起,輕飄飄的落在丈許之外。木婉清見他雙足凌空,仍是盤膝而坐的姿勢,雖只一根細細的竹杖支地,身子卻是平穩之極,奇道:「你的兩隻腳——」青袍客道:「我雙足殘廢已久。好了,從今以後,我的事你不許再問一句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我再問呢?」這四個字剛出口,突然間雙腿一軟,摔倒在地,原來那青袍客快逾飄風般欺了過來,右手竹杖在她膝彎連點兩下,跟著一杖擊下,只打得她雙腿痛入骨髓,「啊」的一聲,大叫出來。青袍客又是竹杖連點,解了她的穴道。木婉清一躍而起,怒道:「你這人如此無禮!」扣住袖中短箭,便欲發射。

  那青袍客道:「你射我一箭,我打你一記屁股。你射我十箭,我打你十記。不信就試試。」木婉清心想:「我一箭若是射得中,當場便要了他性命,怎麼還能打我?這人神通廣大,看來武功比南海鱷神還高,多半射他不中。那怪人說得出做得到,真的打我屁股,那可糟糕。」只聽那青袍客道:「你不敢射我,那就乖乖的聽我吩咐,不得有違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我才不乖乖的聽你吩咐呢。」她口中這樣說,右手卻放開了發射短箭的機括。青袍客兩根竹杖代替雙足,向前行去。木婉清跟在他的身後,只見他兩根細細的竹杖,堅逾鋼鐵,支撐著他的身子,竟無半分彎曲。每跟竹杖都有七八尺長,跨出一步,比平常人步子長了一倍有餘。木婉清施展輕功,提氣疾追,勉強方能跟上。

  這青袍客上山過嶺,如行平地,卻不走山間已有的道路,不論是何亂石荊棘,竹杖一點便邁步而前,這一來可苦了木婉清,衣衫下襬被樹枝都撕成一片一片。她性子倔強,竟是毫不抱怨示弱。

  兩人翻過幾個山頭,遠遠望見一堆堆的墳墓。木婉清心道:「到了萬劫谷來啦!」果見那青袍客來到「萬仇段之墓」的石磚之前,提杖便往那「段」字擊去。木婉清出入萬劫谷數次,每次進谷,都依著開門的訣竅,向石碑上的「段」字猛踢數下,這一次再看到那「段」字,心中實有說不出的異樣之感,問道:「咱們到萬劫谷去幹麼?」

  青袍客轉過身來,突然一杖飛出,颼的一下,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記,說道:「你再囉唆不囉唆?」木婉清性子本極暴躁,依著她向來的性兒,雖然明知不敵,也絕不肯受人如此欺侮,但此刻心底隱隱覺得,這青袍客或許有過人的本領,能助自己達成心願,當下只道:「姑娘可不是怕你,暫且讓你一讓。」青袍客道:「走罷!」木婉清先行進去,青袍客跟著走進墳墓,到了萬劫谷中。

  青袍客對谷中途徑竟是十分熟識,木婉清幾次想問,只怕他揮杖又打,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。只見他左轉右轉,直向谷裏走去。木婉清離開師父後,即到萬劫谷來找師叔鍾夫人,雖是兩人話不投機,第一天便狠狠吵了一架,但在谷中曾住了數日,此時青袍客帶著她所到之處,卻是她從未來過,沒料想萬劫谷中居然還有這等荒涼幽僻的所在。

  行出數里,進了一座大樹林中,四周都是是參天古木,當日雖是陽光燦爛,林中卻黑沉沉地宛如黃昏,越走樹林越密,到後來須得側身而行。再行出數十丈,只見前面一株株古樹互相擠在一起,便如一堵大牆相似,再也走不過去。那青袍客將竹杖往地下一刺,撐在腋下,雙掌向前探出,刺入了兩株大樹之間,運勁向左右一分,兩株大樹竟然慢慢分開,讓出了尺許空隙。他喝道:「快進去!」木婉清不及細想,身子一矮,便已穿過。

  只見眼前是圓圓的一大片空地,中間孤伶伶的一間石屋。那石屋建造得極是奇怪,都是一塊塊重達數千斤的大石砌成,凹凹凸凸,宛然是一座小山,露出了一個山洞般的門口。青袍客喝道:「進去!」木婉清向石屋內望去,黑黝黝的不知裏面藏著甚麼怪物,如何敢貿然走進?突覺一隻手掌按到自己背心,急待閃避,青袍客掌心勁力已吐。木婉清身不由主的騰身而起,飛入了石屋之中。

  她一掌護身,使一招『曉風拂柳』,護住面門,只怕黑暗中有甚麼怪物來襲,只聽得轟隆一聲,屋門已被甚麼重物封住。木婉清大吃一驚,搶到門口伸手去推時,著手處粗糙異常,原來是一塊花崗巨岩。

  木婉清運勁雙臂,盡力向外推去,但那巨岩紋絲不動,連晃也不晃半分。木婉清又推了一次,當真便如蜻蜓撼石柱一般,那裏動搖得了,她大聲急叫:「喂,你關我在這裏幹甚麼?」只聽那青袍客道:「你求我的事,自己也忘了麼?」這聲音從巨岩的洞孔中透進來,倒是聽得十分清楚。

  木婉清定了定神,見那巨岩堵住屋門,邊上到處露出空隙,有的只是一線,有的可容一拳,但身子鑽將出去,卻是萬萬不能。木婉清叫道:「放我出來,放我出來!」只聽得屋外樹木枝葉相擊,簌簌亂響,顯是那青袍客穿過樹牆,逕自去了。

  木婉清從孔穴中望將出去,除了樹葉自空紛紛而墜,甚麼也瞧不見了。她回過身來,睜大眼睛,只見屋角中放有一床,床上坐得有人,她又是一驚,問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」那人道:「清妹,你也來了?」聲音充滿著驚喜之情,原來竟是段譽。

  木婉清在絕望中乍見段譽,歡喜得幾乎一顆心停了跳動,撲將上去,投在他的懷中。石屋中光亮微弱,段譽隱約見她臉色慘白,兩滴淚水奪眶而出,心下甚是憐惜,緊緊摟住了她,見她兩片櫻唇微顫,忍不住低頭便吻了下去。兩人四唇甫接,同時想起:「咱倆乃是兄妹,焉可有此亂倫之行?」當即放開纏接著的雙臂,各自退後。兩人背靠石室的一壁,怔怔對視。

  木婉清首先「哇」的一聲哭了出來。段譽柔聲慰道:「清妹,這是上天命中注定,你也不必難過。我有你這樣一個妹子,甚是歡喜。」木婉清連連頓足,哭道:「我偏要難過,我偏不歡喜。你心中歡喜,你就沒有良心。」段譽嘆道:「那有甚麼法子?當初我沒遇到你,那就好了。」木婉清道:「又不是我想見你的。誰叫你來找我,我沒你報訊,也不見得就死在人家手裏。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,害得我心中好大不痛快,害得我師父變成了我媽媽,害得你父親成為我的父親,我不要,我通通不要。你害得我關在這裏,我要出去,我要出去。」

  段譽道:「清妹,都是我不好。你別生氣,咱們慢慢想法子逃出去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不逃出去,我死在這裏也好,死在外邊也好,都是一樣。我不出去!」她剛才還在大叫「我要出去」,可是一會兒便又大叫「我不出去」。段譽知她心情激動,一時無可理喻,當下不再說話。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,見段譽不理,問道:「你為甚麼不說話?」段譽道:「你要我說甚麼?」木婉清道:「你說你在這兒裏幹甚麼?」段譽道:「我徒兒捉了我來——」

  木婉清奇道:「你徒兒?」但隨即記起,不由得破涕為笑,笑道:「不錯,是南海鱷神,他捉了你來,關在這裏?」段譽說道:「正是。」木婉清道:「你就該擺起師父架子,叫他放你啊。」段譽道:「我說過何止一次,但他說只有我反過來拜他為師,方能放我。」木婉清道:「嘿,多半是你的架子擺得不像。」段譽嘆道:「或許便是如此,清妹,你又是給誰捉了來的?」

  木婉清於是將那青袍客的事簡略一說,但自己要他「將哥哥變成丈夫」這一節,卻是省了不提。段譽聽說這人嘴唇不會動,卻會腹中說話,雙足殘廢而奔行如飛,不禁大感有趣,不住口的追問詳情,嘖嘖稱異。

  兩人談了將近一個時辰,忽聽得屋外喀的一響,洞孔中塞外進一隻碗來,有人說道:「吃飯罷!」段譽伸手接了過來,只見碗中是燒得香噴噴的一碗紅燒肉,跟著又遞進一碗雲南火腿,一碗青菜,七八個饅頭。段譽將菜肴饅頭放在桌上,低聲問道:「你說飯裏有無毒藥?」木婉清道:「他們要殺咱倆,只是一舉手之勞,也不必下毒。」

  段譽心想不錯,肚子也實在餓了,說道:「清妹,吃罷!」將紅燒肉夾在饅頭之中,吃了起來。外間那人道:「吃完後將碗兒拋出來,自會有人收取。」那人說完,逕自去了。木婉清側耳傾聽,只聽那人攀援上樹,從樹牆的彼側跳下,心想:「這送飯的身手尋常。」接過段譽遞來的饅頭和火腿,慢慢吃了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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