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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▼第十七回 歸去來兮

  鍾萬仇一擊不中,暗叫:「不好!」身子已從高昇泰橫臥的身上越過,高手過招,實是半分相差不得,鍾萬仇在武功修為未必便較高昇泰輸得多少,但這一著失了先機,胸腹下肢,門戶大開,變成了聽由敵人任意宰割的局面。幸喜高昇泰居然並不出手襲擊,鍾萬仇真氣一沉,雙足已然落地,跟著鍾夫人和秦紅棉雙雙越牆而出。高昇泰站直身子,轉身一揖,大袖飄動,灑脫出塵,說道:「恕不遠送了!」鍾萬仇哼了一聲,突覺褲子向下直墜,急忙伸手抓住,才算沒有出醜,一摸之下,方知褲帶已斷,原來他從高昇泰身上橫越而過時,被人家伸指捏斷了褲帶。若不是高昇泰手下留情,這一指運力戳中丹田要穴,此刻已然屍橫就地了。

  且說香藥叉木婉清迷迷惘惘的從鎮南王府中出來,遇到段王妃舒白鳳和鍾萬仇喝問,她聽而不聞,逕自掩面疾奔。只覺莽莽大地,再無一處安身之所。她在荒山野嶺中亂闖亂奔,直到黎明,只累得兩腿酸軟,這才停步,靠在一株大樹之上,喃喃說道:「我寧可死了!」她雖有滿腹怨憤,卻不知去恨誰惱誰才好。「段郎並非對我負心薄倖,只因陰差陽錯,偏偏是我同父的哥哥。師父原來便是我的親娘,這十多年來,母親含辛茹苦的將我撫養成人,恩重如山,如何能夠怪她?

  鎮南王段正淳卻是我的父親,雖然他對母親不起,但說不定其中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。他對我和顏悅色,極為慈愛,說道我若有甚麼心願,必當盡力使我如願以償。偏偏這個心願他決計無能為力。母親不能和父親成為夫妻,大概是舒白鳳從中作梗,所以母親叫我殺她,但將心比心,我若嫁了段郎,也絕不肯讓他再有第二個女人,何況舒白鳳出家作了道姑,想來父親也很對她不起,令她甚是傷心。我射她兩箭,傷了她的獨生愛兒,她竟不跟我為難,看來她也不是兇狠惡毒的女子——」

  她左思右想,越想越是難過傷心,說道:「我要忘了段譽,從此不再想他。」但口中說說容易,只要有片刻不去想他,也是無法做到,每當段譽英俊修長的身軀在腦海中湧現,胸口就如被人打了一拳相似。她又自解自慰:「我以後當他是哥哥,也就是了。我本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,現下父親也有了,母親也有了,還多了一個好哥哥,正該快活才是。傻丫頭,你傷甚麼心?」然而一個人陷入了情網之中,那柔絲是愈纏愈緊,她既在無量山峰上苦候了七日七夜,望穿秋水之際,已然情根深種,再也無由自拔了。

  只聽轟隆、轟隆,奔騰澎湃的水聲不斷傳來,木婉清萬念俱絕,忽萌死志,順步循聲走去,翻過一個山頭,但見瀾滄江浩浩蕩蕩的從山腳下湧過,她嘆了一口長氣,自言自語:「唉,我若是湧身一跳,心中就再沒甚麼煩惱了。」慢慢沿著山坡走到江邊,朝陽初升,照得江面上如萬道金蛇亂舞,只覺眼前景色壯麗無比,倘是一跳而死,這般景色就再也看不見了。

  正悄立江邊,思湧如潮,突然眼角瞥處,見數十丈外的一塊岩石之上,坐得有人。只是這人始終一動不動,身上又是穿著青袍,與青岩同色,是以她雖到了江邊良久,一直沒有發覺。木婉清看了他幾眼,心中一驚:「這多半是個死屍。」她殺人如麻,自是不怕甚麼死人,好奇心起,便快步走將過去。只見這青袍人是個老者,長鬚垂胸,根根漆黑,一雙眼睜得大大的,望著江心,一霎也不霎。木婉清道:「原來不是死屍!」但仔細再瞧幾眼,見他全身文風不動,連眼皮也毫不閃映,顯然又不是活人,便道:「原來是個死屍!」

  但仔細又看了一會,見那死屍雙眼湛湛有神,臉上又有血色,木婉清伸出手去,到他鼻子底下一探,只覺氣息若有若無,再摸他臉頰,卻是忽冷忽熱,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時,只覺他一顆心似跳似停,木婉清不禁大奇,說道:「這人真怪,說他是死人,卻像是活人。說他是活人罷,卻又像是死人。」忽然有個聲音說道:「我是活人!」

  木婉清大吃一驚,急忙回過頭來,卻不見背後有人。這江邊盡是鵝卵大的亂石,一望無際,沒處可以隱藏,而她明明一直瞧著那個怪人,聲音入耳之時,並未見到他動唇說話。她大聲說道:「是誰戲弄姑娘?你活得不耐煩了麼?」她退後兩步,背向大江,眼望三方。只聽得一個聲音說道:「我確是活得不耐煩了。」

  木婉清這一驚非同小可,眼前除了這怪人之外,再無半個人影,然而清清楚楚的見到他嘴唇緊閉,卻是確在說話。她大聲喝道:「誰在說話?」那聲音道:「你自己在說話啊!」木婉清道:「跟我說話的人是誰?」那聲音道:「沒有人跟你說話。」木婉清極迅速的連轉三個身子,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,當真沒半點異狀。

  她知道定是眼前這個青袍客作怪,大著膽子,走上前去,伸手按住他嘴唇,問道:「是你跟我說話麼?」那聲音道:「不是!」木婉清手掌中絲毫不覺得有何顫動,又問:「明明有人跟我說話,為甚麼說沒有人?」那聲音道:「我不是人,我也不是我,這世界上沒有我了。」木婉清陡然之間,只覺毛骨悚然,心想:「難道真的有鬼?」問道:「你——你是鬼麼?」那聲音道:「你自己說不想活了,你要去變鬼,又為甚麼這樣怕鬼?」木婉清強道:「誰說我怕鬼?我是天不怕,地不怕。」那聲音道:「你就怕一件事。」木婉清道:「哼,我甚麼也不怕。」那聲音道:「你怕的,你怕的。你就怕好好一個丈夫,忽然變成了親哥哥!」

  這句話便如當頭一記悶棍,木婉清雙腿一軟,坐倒在地,獃了半晌,喃喃的道:「你是鬼,你是鬼!」那聲音道:「我有一個法子,叫段譽變成不是你的親哥哥,又成為你的好丈夫。」木婉清顫聲道:「你——你騙我。這是老天爺注定了的事,變不——變不來的。」那聲音道:「老天爺該死,是混蛋,咱們不用理他。我有法子,叫你哥哥變成你的丈夫,你要不要?」

 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懶,萬念俱絕,這一句話當真是天降綸音,雖是將信將疑,卻也忙道:「我要的,我要的。」那聲音道:「我給你辦成此事,你用甚麼謝我?」木婉清凄然道:「我有甚麼?我甚麼也沒有。」那聲音道:「現下你沒有,將來或許會有。」木婉清道:「你要甚麼,我便給你甚麼。」那聲音道:「只怕到了那時,你又抵賴不肯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我絕不會抵賴得!」心想:「世上又有甚麼物事,能及得上段郎成為我的丈夫?就算我做了皇帝,將帝位讓給這個怪物也不打緊。」那聲音道:「女子的說話很靠不住。要是你將來不肯給我,我便如何?」木婉清道:「你這般神通廣大,你殺了我好啦!」那聲音道:「我不殺你。如果你不肯,我便殺了你丈夫。」

  木婉清心想:「除了段郎,我絕不改嫁他人。若果段郎變成不是我哥哥,做了我丈夫,我甚麼事物也捨得,絕不會不肯給這鬼怪神道。」便道:「我答應你就是。」那聲音道:「到了那時,我不許你哭哭啼啼的求我,我最討厭的,便是看見女人哭泣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絕不求你便是。你是誰啊?讓我見見你的相貌,成不成?」

  那聲音道:「你已瞧了我很久啦,還看不夠麼?」自始至終,這聲音總是平平板板,並無高低起伏。木婉清道:「你——你就是——這個你麼?」那聲音道: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我。唉!」最後這聲長嘆,才洩露了他心中一股悶鬱之情。木婉清更無懷疑,知道這聲音便是眼前這青袍老者所發出,問道:「你口唇不動,怎麼會說話?」那聲音道:「我是活死人,嘴唇動不來的,聲音從肚子裏發出來。」

  木婉清年紀尚小,童心未脫,剛才還是滿腹哀愁,這時聽他說居然可以口唇不動而說話,不由得大感有趣,說道:「用肚子也會說話,那當真奇了。」青袍客道:「你伸手摸摸我的肚皮,就知道了。」木婉清伸手按在他的肚上,那青袍客道:「我肚子在震動,你覺到了麼?」

  木婉清果覺掌心之下,他肚子隨著聲音而波動起伏,笑道:「哈哈,真是古怪。」原來這青袍客所練的,乃是一種腹語術,今日玩木偶戲的藝人,會者甚多,只是要說得如青袍客那麼清楚明白,那就頗為不易,非有深湛內功者莫辦。

  木婉清繞著他身子轉了幾個圈子,細細看他,問道:「你嘴唇不會動,怎麼吃飯?」青袍客伸出雙手,一手拉上唇,一手拉下唇,將自己的嘴巴拉開,隨即以左手兩根手指撐住,右手投了一塊東西進口,骨嘟一聲,吞了下去,說道:「便是這樣。」木婉清嘆道:「唉!真可憐,那不是甚麼滋味都辨不出來麼?」這時發覺他面色肌肉全部僵硬,眼皮無法閉上,臉上自更無喜怒哀樂之情,初見面時只道他是個死屍,便是因此。

  她恐懼之情雖消,但隨即想到,此人自身都有極大的困難,無法消解,如何能逆天行事,將自己的親哥哥變作丈夫?看來先前的一番說話,只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,沉吟半晌,道:「我要去了。」青袍客道:「到那裏去?」

  木婉清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青袍客道:「我要叫段譽做你丈夫,你不能離開我。」木婉清淡淡一笑,向西走了幾步,忽然停步,轉身問道:「你我素不相識,你怎知道我的心事?你——你識得段郎麼?」

  青袍客道:「你的心事,我自然知道。回來!」伸出左手,凌空一抓。說也奇怪,木婉清只覺有一股無可抗禦的大力,將她拉了回去,跌跌撞撞的衝上幾步,又站到了青袍客的身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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