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五一


  段譽一面吃,一面說道:「清妹,你不用擔心,伯父和爹爹一定會來相救咱們。南海鱷神、葉二娘他們武功雖高,未必是我爹爹的敵手。我伯父倘若親自出馬,那更如風掃落葉,定然殺得他們望風披靡。」木婉清道:「哼,他不過是大理國的皇帝而已,武功又有甚麼了不起?我不信他能敵得過那青袍怪人。他多半是帶領幾千鐵甲騎兵,攻打進來。」

  段譽連連搖頭,道:「不然,不然!我段氏先祖原是中原武林人士,雖在大理得國稱帝,絕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規矩。倘然仗勢欺人,倚多為勝,大理段氏豈不教天下英雄恥笑?」木婉清道:「嗯,原來你家中的人做了皇帝、王爺,卻不肯失了江湖好漢的身份。」段譽道:「我伯父和爹爹時常言道,這叫做為人不可忘本。」木婉清哼了一聲,道:「呸!嘴上說得仁義道德,做起事來就卑鄙無恥。你爹爹既有了你媽媽,為甚麼又——又對我師父不起?」

  段譽一怔,道:「咦!你怎可罵起我爹爹來?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麼?再說,普天下的王公貴族,那一個不是有幾位夫人?便有十個八個夫人,也不打緊啊。」其時方當北宋年間,北為契丹、中為宋國、西北西夏、西南吐蕃、南為大理,中土分為五國。這五國的王公大人,確是人人多立王妃夫人,習俗相延已久,視為當然,倘若那一位公卿貴族只有妻而無妾,反是十分罕有。木婉清一聽,心中卻莫名其妙的升起一股怒火,一耳光打了過去,啪的一聲,清脆響亮,只打得段譽目瞪口獃,手中的半個饅頭也掉在地下,只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」

  木婉清怒道:「我不叫他爹爹!男子可以多娶妻室,女子為甚麼不能?一個人三心兩意,那便是無情無義。」段譽撫摸著腫起的面頰,苦笑道:「我是你兄長,你做妹子的,仍是我這般無禮。」木婉清怒憤難宣,提起手掌又是一掌打去。這一次段譽有了防備,腳下一錯,使出「凌波微步」的妙技,已閃到了她身後。

  木婉清反手一掌,段譽又已躲開。這石室只不過丈許見方,但那「凌波微步」實是神妙之極,木婉清的掌勢儘管越來越快,始終再也打他不到。木婉清越加氣惱,突然心生一計,「哎喲」一聲,假意摔倒。段譽驚道:「怎麼了?」俯身伸手去扶。木婉清軟洋洋的靠在他身上,左臂勾住了他脖子,突然間手臂一緊,笑道:「你還逃得了麼?」右掌拍的一下,清脆之極的在他左頰上打了一掌。

  段譽吃痛,只叫了一聲「啊」,突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急速上升,霎時間血脈賁張,情欲如潮,不可遏止。木婉清外號叫作「香藥叉」,身上原有一股濃郁動人的香氣,這時段譽將她摟在懷裏,但覺她嬌喘細細,幽香陣陣,心情大亂,便往她唇上吻去。

  這一吻之下,木婉清登時全身酸軟。段譽抱起她身子,往床上放落,伸手去解開了她的一個衣扣。木婉清低聲說:「你——你是我親哥哥啊!」段譽神智雖亂,這句話卻如晴天一個霹靂,一獃之下,急速放開了她,倒退三步,雙手左右開弓,拍拍拍拍,重重的連打自己四個嘴巴,罵道:「該死,該死!」木婉清見他雙目殷紅如血,放出異光,臉上肌肉扭動,鼻孔一張一縮,驚道:「啊喲!段郎,食物中果然有毒,咱倆著了人家道兒!」

  段譽這時全身發燙,猶如在蒸籠中被人蒸焙相似,聽得木婉清說食物中有毒,心下反而一喜:「原來是毒藥迷亂了我的本性,致想對清妹作亂倫之行,倒不是我枉讀了聖賢之書,突然喪心病狂,學那禽獸一般。」但身上實是熱得難以忍耐,將衣服一件件的脫將下來,脫到只剩一身單衣單褲,靈台兀自清醒,便不再脫,盤膝坐下,眼觀鼻,鼻觀心,強自克制那心猿意馬。

 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煩躁熾熱,到後來忍無可忍,也除下外裳。段譽叫道:「清妹,你不可再脫,背脊靠著石壁,當可清涼些。」兩人都將背心靠住石壁,但毒藥的藥性逐步發作,背心雖然涼了,胸腹四肢、頭臉項頸,沒一處不是熱得火滾。段譽見木婉清雙頰如火,說不出的嬌艷美麗,一雙眼睛水汪汪地,只想撲到自己的懷中來,他想:「此刻咱們決心與藥性相抗,但人力有時而盡,倘若做出亂倫的行徑來,當真是丟盡了段家的顏面,百世不足以贖此罪。」說道:「清妹,你丟一枝毒箭給我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幹甚麼?」段譽道:「我——我若是抵擋不住藥力,便一箭戳死自己,免得害你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不給你。」段譽道:「清妹,你答應我一件事。」木婉清道:「甚麼?」段譽道:「我只要伸手碰到你身子,你便一箭射死我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不答應。」段譽道:「清妹,我求求你。我大理段氏數百年的清譽,不能在我手裏毀了。否則我死之後,如何對得起列位祖宗?」

  忽聽得石室外一個聲音說道:「大理段氏有甚麼了不起?口中仁義道德,安的心腸卻如狼心狗肺。有甚麼清譽可言?」段譽怒道:「你是誰?胡說八道。」木婉清低聲道:「他便是那個青袍怪人。」

  只聽那青袍客說道:「木姑娘,我答應了你,叫你哥哥變作你的丈夫,這件事包在我身上,必定做到。」木婉清怒道:「你這是下毒害人,跟我求你的事有何相干?」青袍客道:「那碗紅燒肉之中,我下了好大份量的『陰陽和合散』,服食了的人若不是陰陽調和,男女成為夫婦,那便肌膚寸裂、七孔流血而死。這和合散的藥性,一天厲害過一天,至得第八天上,憑你是大羅金仙,也難抵擋。」段譽怒道:「我是和你無怨無仇,何必使這等毒計來害我?你是要我段譽此去再無面目在世為人,叫我伯父和父母終身蒙羞,我——寧可死一百次,也不上你這個當。」

  那青袍客道:「我和你無冤無仇,你姓段的祖宗卻是和我仇深似海。段正明、段正淳這兩個小子終身蒙羞,沒面目見人,那是再好不過,妙極,妙極!」只因他嘴巴不能移動,是以心中雖是歡喜之極,卻笑不出聲來。

  段譽欲再辯說,一斜眼間,見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臉龐、芙蓉初放般的身子,他一顆心怦怦猛跳,幾乎連自己心跳的聲音自己也聽見了,腦海裏一陣糊塗,便想:「清妹和我本有婚姻之約,倘若不是咱們同回大理,又有誰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妹?這是上代陰差陽錯結成的冤孽,跟咱兩個又有甚麼相干?」想到此處,顫巍巍的便站起身來。

  只見木婉清手扶牆壁,也是慢慢站起,突然間心中如電光石火般的一閃:「不可,不可!段譽啊段譽,人獸關頭,原只是一念之差,你今日若是失足,不但自己身敗名裂,連伯父和父親也給你陷了。」他大聲喝道:「清妹,我是你的親哥哥,你是我親妹子,知道麼?你懂不懂易經?」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之中,聽他突作此問,便道:「甚麼易經?我不懂。」段譽道:「好!我來教你,這易經之學,十分艱深,你好好聽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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