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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▼第十四回 夜襲王府

  朱丹臣搖了搖頭,說道:「丹臣僻處南疆,孤陋寡聞,於中原前輩英俠,多有未知。這『無名客』前輩,想必是位隱逸山林的高士。」他這幾句話,便是說從來沒聽見過「無名客」的名字。說話之間,忽聽得門外馬蹄聲響,遠遠有人呼道:「四弟,公子爺無恙麼?」朱丹臣叫道,「大哥,公子爺在這兒,平安大吉。」片刻之間,四乘馬來到清華觀前停住,撫仙釣徒、採薪客、點蒼山農三個人走了進來,拜倒在地,向瑤端仙子行禮。木婉清自幼在山野之中長大,見這些人禮數周至,頗為厭煩,心想:「這幾個武功都很高明,怎地見人便拜?」

  瑤端仙子見這三人情狀狼狽,點蒼山農臉上受了兵刃之傷,半張臉裹在白布之中,採薪客身上血跡斑斑,撫仙釣徒手中那根片刻不離身的釣桿只剩了半截,忙問:「怎麼?敵人很強麼?思歸的傷怎樣?」那點蒼山農名叫董思歸,聽瑤端仙子問起,眼中如要噴出火來,大聲道:「思歸學藝不精,慚愧得緊,倒勞王妃掛懷了。」

  瑤端仙子幽幽的道:「你還叫我甚麼王妃?你記心須得好一點才是。」董思歸低下了頭,道:「是!請王妃恕罪。」他說的仍是「王妃」,想是以往叫得慣了,無法改口。

  朱丹臣道:「高侯爺呢?怎麼不進來。」撫仙釣徒凌千里道:「侯爺在門外,他受了點兒內傷,不便下馬。」瑤端仙子輕輕「啊」的一聲,滿臉驚訝之色,道:「高侯爺也受了傷?不——不要緊麼?」凌千里道:「高侯爺和南海鱷神對掌,正鬥到激烈處,葉二娘突然自後偷襲,侯爺無法分手,背心上給她印了一掌。」瑤端仙子微一躊躇,拉著段譽的手,道:「譽兒,咱們瞧瞧高叔叔去。」娘兒倆一齊走出觀門,漁樵耕讀四人跟在後,木婉清也跟著出去。

  只見善闡侯高昇泰伏在馬鞍之上,背心上衣衫破爛,清清楚楚,現出一個掌印。段譽搶上前去,問道:「高叔叔,你覺得怎樣?」高昇泰抬起頭來,一見瑤端仙子站在門邊,掙扎著要待下馬行禮。瑤端仙子道:「高侯爺,你身上有傷,不用多禮。」但高昇泰已然下馬,遠遠摔倒,說道:「高昇泰敬問王妃安好。」

  瑤端仙子道:「譽兒,你扶住高叔叔。」木婉清滿臉疑雲:「這姓高的武功非同小可,一枝玉笛,數招間便驚退了葉二娘,在武林中定是有極高的聲譽名位,怎地見了段郎的母親也是如此恭敬?他也稱她為『王妃』,難道——段郎——段郎他——竟是甚麼王子麼?可是這書獃子行事莫名其妙,那裏像甚麼王子了?」

  只聽瑤端仙子道:「侯爺既是有傷,請即回大理休養。」高昇泰道:「是!」站起身來。木婉清見他一張俊臉全無血色,但站在當地,仍是神采飄逸,不由得暗自欽佩,只聽高昇泰道:「四大惡人同來大理,情勢極是凶險,請王妃暫回王府。」瑤端仙子嘆了口氣,道:「我這一生一世,是不回去的了。」高昇泰道:「既是如此,咱們便在清華觀外防守。」轉頭向點蒼山農董思歸道:「思歸,你即速去稟報皇上與王爺知道。」董思歸應道:「是!」翻身便跨上了馬背。他雖受傷不輕,身手仍是矯捷異常。

  瑤端仙子道:「且慢!」低頭沉想。幾個人目光一齊集中在她臉上,但見她臉色變幻,顯是心中疑難,好生不易決斷,午後日光斜照在她面頰之上,如明珠、如美玉,晶瑩華彩,雖已中年,芳姿不減少女。過了半晌,她抬起頭來,說道:「好,咱們一起回大理去,總不成為我一人,叫大夥兒冒此奇險。」段譽大喜,跳了起來,摟住她的頭頸,說道:「這才是我的好媽媽呢。」董思歸道:「我先去報訊。」縱馬向北便行。凌千里牽過馬來,讓瑤端仙子、段譽、木婉清三人乘坐。

  一行人首途前赴大理,瑤端仙子、木婉清、段譽、高昇泰四人乘馬,撫仙釣徒凌千里、採薪客蕭篤城,筆墨生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隨。只行出里許,迎面奔來一小隊大理國的騎兵。凌千里向那隊長招了招手,說了幾句話。那隊長一聲號令,眾騎兵一齊躍下馬背,拜伏在地。段譽揮了揮手,笑道:「不必多禮。」那隊長率領騎兵,當先開路,鐵蹄錚錚,向大道上馳去。

  木婉清見了這等聲勢,料知段譽必非常人,心中忽生憂慮:「我還道這是個落魄江湖的書生,因此上要嫁便嫁。瞧這小子的排場不小,倘若他是皇親國戚,或是朝中大官,說不定會瞧我不起。師父言道,男人越是富貴,越是沒良心,娶妻子要講究門當戶對。哼哼,他好好娶我便罷,若是三心兩意,推三阻四,我不砍他幾劍才怪。我才不理他是多大的來頭呢!」她一想到這事,心裏再也藏不住,勒馬馳到段譽身邊,問道:「喂,你到底是甚麼人?咱們在山頂上說過的話,算數不算?」

  段譽見馬前馬後都是人,她忽然直截了當的問起婚姻之事,不禁頗為尷尬,笑道:「到了大理城內,我慢慢跟你說。」木婉清道:「你若是負——負心——我——我——」說了兩個「我」字,終於說不下去了。段譽見他脹紅了粉臉,眼中淚水盈盈,更增嬌艷,心中愛念大盛,低聲道:「婉清,我是求之不得,你放心,我媽媽也很喜歡你呢。」木婉清破涕為笑,低聲道:「你媽媽喜不喜歡我,我理她作甚?」言下之意自是說:「只要你喜歡我,那就成了。」段譽心中一蕩,眼光過處,只見母親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兩人,不由得耳根子也紅了。

  傍晚的時分,離大理城尚有二三十里,忽見前面塵頭大起,一隊數百人的騎兵疾馳而來,兩面杏黃旗迎風招展,一面旗上繡著「鎮南」兩個紅字。另一面旗上繡著「保國」兩個黑字,段譽叫道:「媽,爹爹親自迎接你來啦。」瑤端仙子哼了一聲,勒停了馬。高昇泰等一干人一齊下馬,讓在道旁。段譽縱馬上前,木婉清略一猶豫,也縱馬跟了上去。

  片刻間雙方馳近,段譽大叫:「爹爹,媽媽回來啦。」只見兩名旗手向旁一讓,一個黃袍人騎著一匹神駿高大之極的白馬迎面奔來,喝道:「譽兒,你胡鬧之極,累得高叔叔身受重傷,瞧我不打斷你的兩腿。」

  木婉清吃了一驚,心道:「哼,你要打斷段郎的雙腿,就算你是他的父親,那也不成。」只見這黃袍人一張國字臉,神態極是威猛,濃眉大眼,肅然有王者之相,見到兒子無恙歸來,三分怒色之外,倒有七分喜歡。木婉清心道:「幸好段郎的相貌像他媽媽的多,像你的少。否則像你這般兇霸霸的神氣,我可不喜歡。」只見段譽縱馬上前,笑道:「爹爹你老人家身子安好。」

  那黃袍人佯怒道:「好甚麼?總算沒給你氣死。」段譽笑道:「這趟若不是兒子出去,也接不到娘回來。爹,就是將功折罪,你別生氣罷。」黃袍人哼了一聲道:「就算我不揍你,你伯父也放你不過。」雙腿一夾,那白馬行走如飛,向瑤端仙子奔了過去。

  木婉清見那隊騎兵都是身披錦衣,甲鮮胄明,兵器擦擦閃閃生光,前面二十人都是手執儀仗,一面朱漆牌上寫著「大理國鎮南國王段」七字,另一面虎頭牌上寫著「保國大將軍段」六字。

  木婉清雖是天不怕,地不怕的性兒,但見了這等威勢排場,心下也是不禁肅然,問段譽道:「喂,這鎮南王、保國大將軍,就是你爹爹麼?」段譽笑著點頭,低聲道:「那就是你公公了。」霎時之間,木婉清勒馬獃立,心中一片茫然。

  木婉清獃了半晌,縱馬又向段譽身邊馳去,這大道上前後右左雖都是人,但她心中突然覺得說不出的孤寂,必須靠近段譽,心中才稍覺平安。只見鎮南王在瑤端仙子馬前丈餘之處勒定了馬,兩人你望我一眼,我望你一眼,誰都沒有說話。

  段譽道:「媽,爹爹親自接你來啦。」瑤端仙子道:「你去跟伯母說,我到她那裏住幾天,退了敵人後,我便回清華觀去。」鎮南王陪笑道:「夫人,你的氣還沒消麼?咱們回家之後,我慢慢跟你賠禮。」瑤端仙子扳住了臉,道:「我不回家,我要進宮去。」

  段譽道:「很好,我們先進宮去,拜見了伯父伯母再說。媽,這次兒子溜到外面去玩,伯父很生氣,爹爹是不肯給我說話的了。你幫兒子去說句好話。」瑤端仙子道:「你越大越不成話了,須得讓伯父狠狠打一頓板子才成。」段譽笑道:「打在兒身上,痛在娘心裏,還是別打的好。」瑤端仙子給他逗得一笑,道:「打得越重越好,我才不可憐呢。」

  鎮南王和瑤端仙子僵對無語,本來情勢甚是尷尬,但給段譽嬉皮笑臉的一說,父子夫婦間登時充滿了融融之樂。段譽道:「爹,你的馬好,怎地不讓給媽騎。」瑤端仙子一縱馬,說道:「我不騎!」向前直馳而去。

  段譽縱馬追去,挽住母親坐騎的轡頭。鎮南王已下了馬,牽過自己的馬去,段譽嘻嘻直笑,抱起母親,放在父親的白馬鞍上,笑道:「媽,你這麼一位絕世無雙的美人兒,騎了這匹白馬,更加好看了。」瑤端仙子笑道:「你那木姑娘,才是絕世無雙的美人兒,你來取笑媽這個老太婆麼?」

  鎮南王這時才轉頭向木婉清看了一眼,問道:「譽兒,這位姑娘是誰?」段譽道:「她——她是木姑娘,是兒子結交的——結交的好朋友。」鎮南王見了兒子的神色,已知其意,見木婉清明眸皓齒,秀雅端麗,不禁暗暗喝采:「譽兒這孩子眼光倒是不錯。」但見木婉清眼光中野氣甚濃,也不過來拜見,心道:「原來是一個不知禮教的鄉下女孩兒。」心中記掛著高昇泰的傷勢,快步走到他身邊,說著:「泰弟,你內傷怎樣?」伸指搭住他的腕脈。高昇泰道:「我督脈上受了些損傷,並不礙事,你——你不用損耗功力——」一言未畢,鎮南王已伸出右手食指,在他後心和頸中點了三指,右掌按住他的腰間。

  只見鎮南王頭頂冒起絲絲白氣,過了一盞茶時分,這才放開左掌。高昇泰道:「淳哥,大敵當前,你何苦在這時候為我損耗內力?」鎮南王笑道:「你內傷不輕,早治一刻好一刻。若是見了大哥,他就不讓我動手,自己要出手指了。」

  木婉清見高昇泰本來臉色白得怕人,但只這片刻之間,雙頰便有了紅暈,心道:「原來段郎的爹爹內功深厚之極,怎地他——他卻又不會武功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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