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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行到天明,木婉清道:「我仇家甚多,白天趕道,惹人眼目,咱們得找個歇宿之處。日間吃飯睡覺,晚上行路。」段譽於江湖上的事甚麼也不懂,道:「任憑你拿主意便是。」木婉清道:「待會吃過飯後,你跟我說這七日七夜中到那裏去了。若有半句虛言,小心你的——」一言未畢,忽然「咦」的一聲,只見前面柳蔭下繫著三匹馬,一個人坐在石上,手中拿著一捲書,正自搖頭搖腦的吟哦,卻不是朱丹臣是誰?

  段譽也看見了,吃了一驚,拉著木婉清的手,急道:「快走!」木婉清心中雪亮,知道昨晚兩人悄悄逃走,全給朱丹臣見了,他料得段譽不會輕功,定然行走不快,辨明了二人去路,便乘馬繞道,攔在前路,當下皺眉道:「傻子,給他捉住了,還逃得了麼?」便迎將上去,笑道:「大清早在這兒讀書,興致好得緊。」

  朱丹臣笑著點了點頭,向段譽道:「公子,你猜我在讀甚麼詩?」跟著高聲吟道:「古木鳴寒鳥,空山啼夜猿,既傷千里目,還鶖九折魂。豈不憚艱險?深懷國士恩。季布無二諾,侯贏重一言。人生感意氣,功名誰復論。」

  段譽道:「這是魏徵的『述懷』罷?」朱丹臣笑道:「公子爺博覽群書,佩服佩服。」段譽懂得他引述這首詩的用意,意思說我半夜裏不辭艱險的追尋於你,只不過是受了你伯父和父親大恩,不敢有負托付而已。木婉清過去解下馬匹的韁繩,說道:「到大理去,不知咱們走的路對不對?」

  朱丹臣道:「左右無事,向東行也好,向西行也好,終究會到大理。」昨日他讓段譽乘坐三匹馬中腳力最佳的一匹,這時他卻拉到自己身邊,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馳馬逃走,自己盡可追趕得上。

  段譽上鞍後,縱馬向東行。朱丹臣怕他著惱,一路上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詩詞歌賦,段譽談得興高采烈,木婉清卻是一句話也插不進去。不久上了大路,行到午牌時分,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打尖,忽然人影一閃,門外走進一個又高又瘦的人來。

  這高瘦漢子一坐,便伸拳在桌上一拍,大聲叫道:「打兩角酒,切兩斤熟牛肉,快,快!」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,一聽他說話聲音有如金鐵相擦,吱吱難聽,便知是「窮兇極惡」雲中鶴到了。幸好她臉向裏廂,沒與雲中鶴對面朝相,當即伸指在麵湯中一蘸,在桌上寫道:「第四惡人」。朱丹臣伸指寫道:「快走,不用等我。」

  木婉清一拉段譽的衣袖,兩人便走向內堂。雲中鶴來到店堂後,一直眼望大路,似在尋人,但他極是機靈,聽到身後有人走動,回頭一看,見到木婉清的背影剛在櫃壁後隱沒,喝道:「是誰?給我站住了!」離座而行,長臂伸出,便向木婉清背後抓來。

  朱丹臣手中捧著一碗麵湯,叫聲:「啊呦!」假裝失手,一碗滾熱的麵湯夾臉向他潑了去。兩人相距既近,朱丹臣潑得又快,加之雲中鶴全沒想到這酸秀才模樣的人竟會突施暗算,小小店堂中實無回施餘地,總算他輕功已練到爐火純青之境,快速之極的半轉身子,一碗熱湯避開了半碗,餘下的半碗仍是潑到了他臉上,登時眼前模糊一片。他大怒之下,伸手向朱丹臣抓去,準擬抓他個破胸開膛,不料朱丹臣湯碗一脫手,隨手便掀起了桌子,桌上碗碟杯盤,一齊向雲中鶴飛了過去。噗的一聲響,雲中鶴五指插入桌面,碗碟之屬,隨著一股勁風直擊過來。

  客店中倉卒遇敵,饒是他武功高強,也鬧了個手忙腳亂,急將內勁佈滿全身,那些碗碟之類撞將上去,一一反彈出來,全未損到他分毫,但汁水淋漓,不免大費周章。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,已有兩人乘馬向北馳去。雲中鶴伸袖抹去眼上的麵湯,猛覺風聲颯然,一物點向胸口要害。他吸一口氣,胸口徒然向後縮了半尺,左掌從空中直劈下來,反掌一抓,兩根手指已抓住了敵人點來的折扇。

  朱丹臣這柄折扇的扇骨以純鋼打就,乃是他自幼習練的兵刃,進退如風,雖見雲中鶴身手矯捷,但乘著他倉皇失措之際,或能一擊而中。不料雲中鶴非但避開了這一擊,反以兩根手指夾住扇骨。朱丹臣吃了一驚,急忙運勁還奪。以內力而論,朱丹臣還差著一籌,這一奪原本無法奏功,一件心愛的兵刃勢非落入敵人手中不可,幸好雲中鶴滿手淋淋漓漓的都是湯汁油膩,手指上一滑,拿捏不緊,竟被朱丹臣將扇子奪了回去。

  這數招一過,朱丹臣已知敵人不但應變靈活,武功更是厲害,大叫:「使鉤桿的,使斧頭的,快堵住了門,竹篙子逃不走啦。」他曾聽「撫仙釣徒」和「採薪客」說過,那晚與一個形如竹篙的人相遇,兩人合力,才勉強取勝,是以虛張聲勢的叫將起來。雲中鶴不知是計,心道:「糟糕,使鉤桿和斧頭的那兩個小子原來埋伏在外,我以一敵三,更非落敗不可。」當下無心戀戰,衝入後院,越牆而走。朱丹臣大叫:「竹篙子逃走啦,快追快追!」奔到門外,翻身上馬,追趕段譽去了。

  段譽和木婉清馳出數里,便收韁緩行,過不多時,聽得馬蹄聲響,朱丹臣騎馬追來。兩人勒馬相候,正待詢問,木婉清忽道:「不好!那人追來了!」只見大道上一人一晃一飄,一條竹篙般冉冉而來。朱丹臣駭然道:「這人輕功如此了得。」揚鞭在段譽的坐騎臀上抽了一記,三匹馬十二隻馬蹄上下翻飛,絕塵而去,瞬時間又將雲中鶴遠遠拋在後面。奔了六七里,木婉清聽得坐騎氣喘甚急,只得拉慢,讓它透過一口氣來,但就這麼一停,雲中鶴又已追到。此人短程內的衝刺雖是不如馬匹,長力卻是綿綿不絕。朱丹臣知道自己的詭計已然被他識破,虛聲恫嚇已不管用,看來二十里路之內,非給他追及不可。

  只要到得大理城去,天大的事情也不會怕,但這三匹馬越奔越慢,情勢越來越是危急,又奔出數里,段譽的坐騎突然前蹄一跪,將他摔了下來。木婉清飛身下鞍,搶了上去,不等段譽著地,已將他後心一把抓住,正好她的坐騎奔到身旁,她左手在馬鞍上一掀,帶著段譽一同躍上馬背。朱丹臣對她本來頗有惡感,但段譽這一墮馬,自己為了阻擋著敵人而遙遙在後,未及救援,幸得木婉清及時出手,不禁脫口叫道:「好身法!」

  一聲甫畢,突然腦後風聲颯然,一件兵器襲了上來,朱丹臣回扇擋架,嗤的一聲響,將雲中鶴的鋼抓格開。雲中鶴乘勢向下一拖,五根鋼鑄的手指只抓得馬臀上鮮血淋漓。那馬吃痛,一聲悲嘶,奔得反而更加快了,又將雲中鶴遠遠拋在後面。但這麼一來,一馬雙馱,一馬受傷,無論如何無法持久,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是暗暗焦急,段譽卻不知事情凶險,問道:「婉清,這人很厲害麼?難道朱四哥打他不過?」木婉清搖頭道:「就是我聯同出手,也不管用。」她突然心生一計,道:「我假裝墮馬受傷,躺在地下不起來,冷不防射他兩箭,或許能夠得手。你騎了馬只管走,不用等待。」

  段譽大急,反轉雙手,左手勾住了她頭頸,右手抱住她腰,連道:「使不得,使不得!我不能讓你冒險!」木婉清羞得滿面通紅,嗔道:「獃子,快放開我。給朱四哥瞧在眼裏,成甚麼樣子?」段譽一驚,道:「對不起!你別見怪。」木婉清道:「你是我丈夫,又有甚麼對不起了?」

  說話之間,又已遙遙望見雲中鶴冉冉而來。段譽回頭眺望,一斜眼間,只見木婉清柳眉深鎖,憂色甚深,不由得心中憐惜之情,油然而生,忽聽得木婉清「啊」的一聲低呼,只見朱丹臣連連揮手,催他們快逃,自己卻已躍下馬來,張開折扇,攔在道中。不料雲中鶴一心要追上木婉清,陡然間斜刺裏衝向道旁的田野之中,繞過了朱丹臣,向段木二人追來。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騎,那馬口吐白沫,已在挨命。段譽嘆道:「婉清,倘若咱們此刻騎的是你那匹黑玫瑰,料那惡人再也追趕不上。」木婉清道:「那還用你說。」

  那馬轉了一個山岡,迎面筆直一條大道,並無躲避之處,只西首綠柳叢中,小湖旁有一角黃牆露出,段譽喜道:「好啦!咱們向這邊去。」木婉清道:「那是死地,無路可走!」段譽道:「你聽我的話便不錯。」一縱韁繩,便向綠柳叢中奔去。

  奔到近處,木婉清一抬頭,見那黃牆原來是一所寺院或是道觀,匾額上寫的似乎是「清華觀」三字。但這只是一瞥之間,心下飛快的盤算:「這獃子逃到了這裏,前無去路,那便如何是好?我且躲在暗處,射這雲中鶴一箭。」轉身之間,坐騎已奔到了觀前,猛聽得身後一人哈哈大笑,正是雲中鶴的聲音,突然間身子一頓,那馬縱聲長嘶,前蹄人立起來,再也無法前進。木婉清背上只感一涼,一回頭間,只見雲中鶴雙手拉住了馬尾。此人神力真當驚人,居然一拉住馬尾,一匹全力馳騁中的快馬就此硬生生的定住,動彈不得。

  只聽得段譽大聲叫道:「媽媽,媽媽,快來啊!」木婉清心下惱怒,喝道:「獃子,住口!」雲中鶴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這當兒叫奶奶爺爺也不中用。」木婉清右臂一揮,一箭向後射出。雲中鶴縮頭閃開,見木婉清躍離馬鞍,左手鋼抓倏地遞出,搭向她的肩頭。木婉清當真機靈,一縮,已鑽到了馬腹之下,雲中鶴手鬆馬尾,待要再向木婉清抓去,忽然道觀中走出一個面貌秀麗的中年道姑來,右手拿著一柄拂塵,滿臉笑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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