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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▼第十三回 深懷厚恩

  她雖打了段譽一記耳光,身子卻仍是躺在他的懷裏,一時無力掙扎躍起。段譽撫著自己臉頰,笑道:「你動不動便打人,世上那有如你這般橫蠻的女子?」他臉色突轉陰沉,道:「南海鱷神呢?他不在這裏等我麼?」木婉清道:「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,還不夠麼?他走啦。」段譽登時神采煥發,大喜道:「妙極。妙極!我正好生擔心。他若迫我拜他為師,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。」木婉清道:「你既不願做他徒兒,又到這兒來幹麼?」段譽道:「咦!你落在他手中,我若不來,他定要為難於你,我心中何忍?」

  木婉清心頭一甜,又道:「哼!你這人良心壞極,我恨不得一劍殺了你。幹麼你遲不來,早不來,等他走了,你到了幫手,這才來充好人?這七天七晚之中,你又不來尋我?」段譽嘆了口氣,道:「我一直為人所制,動彈不得,日夜牽掛著你,真是焦急死了,我一得脫手,立即趕來。木姑娘,你傷處痊好了麼?那惡人沒——沒欺侮你麼?」

  木婉清嗔道:「我是你甚麼人?還是木姑娘長、木姑娘短的叫我。」段譽見她一發嬌嗔,更增三分麗色,這七日來確是牽記得她好苦,雙臂一緊,道:「婉清,婉清!我這樣叫你好不好?」說著低下頭去,待要吻她嘴唇。木婉清「啊」的一聲,滿臉飛紅的跳將起來,道:「有旁人在這兒,你、你——怎麼可以?噫!那些人呢?」四周一看,只見那寬袍客和漁樵耕讀四人都已影蹤不見,周圍一個人也無。

  段譽道:「有誰在這裏?是南海鱷神麼?」眼光中又流露出驚恐之色。木婉清問道:「你來了有多久啦?」段譽道:「剛只一會兒。我上得峰來,見你暈倒在地,此外一個人也沒有。婉清,咱們快走,莫要給南海鱷神追上來。」木婉清道:「好!」自言自語的道:「真是奇怪,怎麼片刻間走得乾乾淨淨。」

  忽聽得岩石後一人長聲吟道:「仗劍行千里,微軀敢一言。曾為大梁客,不負信陵恩。」高吟聲中,轉出一個人來,正是那一手持扇,一手執書的那個書生。段譽喜叫:「朱兄!」那書生將書扇放入懷中,搶前兩步,揖了下去,喜道:「公子爺,天幸你安然無恙,剛才這位姑娘的這幾句話,真嚇得咱們魂不附體。」

  段譽還了一禮,道:「原來你們已見過了?你——你怎麼到這兒來啦?真是巧極。」那書生微笑道:「咱四兄弟奉命來接公子爺回去,倒不是巧合。公子爺,你也忒地大膽,孤身闖盪江湖。咱們尋到了馬五德家中,又趕到無量山來,這幾日可教咱們擔心得夠了。」段譽笑道:「我也吃了不少苦頭。伯父和爹爹大發脾氣了,是不是?」那書生道:「那自然是很不高興了。不過咱們出來之時,兩位爺台脾氣是發過了,這幾日定是掛念得緊。後來善闡侯得到四大惡人同來大理的訊息,生怕公子爺撞上了他們,親自趕了出來。」

  段譽皺眉道:「甚麼四大惡人?高叔叔也來尋我了麼?這如何過意得去?他人呢?」那書生道:「適才咱們都在這兒,高侯爺出手趕走了一個惡女人,聽到公子爺的叫聲,他們都放了心,命我在這兒等候公子爺。他們追蹤那惡女人去了,公子爺,咱們這就回府去,免得兩位爺台多有牽掛。」段譽道:「原來你——你一直是在這兒。」想到自己與木婉清言行親密,都給他瞧見聽見了,不禁滿臉通紅。

  那書生道:「適才我在岩石之後,誦讀王昌齡的一首五絕,『仗劍行千里,微軀敢一言,曾為大梁客,不負信陵恩。』寥寥二十字之中,倜儻慷慨,真乃令人傾倒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那捲書來,正是「王昌齡集」。段譽點頭道:「是了。王昌齡雖以七絕見稱,五絕似非其長。但這一首果是佳作,那一首『送郭司倉』,不也綢繆雅致麼?」

  段譽隨即高吟道:「映門準水綠,留騎主人心。明月隨良椽,春潮夜夜深。」那書生一揖到地,說道:「多謝公子。」原來段譽和木婉清適才一番親密之狀,纏綿之意,那書生盡皆知聞,只是見段譽臉嫩害羞,故意用王昌齡的詩句岔開了。他所引「曾為大梁客」,自當如候嬴、朱亥一般,以死相報公子。段譽所引王昌齡這四句詩,卻是表示為主人者對蜀吏深情誠厚相待。兩人相視一笑,莫逆於心。木婉清不通詩書,心道:「這書獃子忘了身在何處,一談到詩文,便這般津津有味。」

  段譽轉過身來,說道:「木——木姑娘,這位朱丹臣朱四哥,是我最好的朋友。」朱丹臣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禮,說:「朱丹臣參見姑娘。」木婉清還了一禮,見他對己恭謹,心下甚喜,說道:「朱四哥,難得你這般和氣,適才那幾位可就兇狠得緊。」朱丹臣笑道:「我那三位兄長聽到公子爺的噩耗,心下焦急,以致出言無狀,姑娘恕罪則個。」心中卻想:「近年來頗聞『香藥叉』的惡名,沒想到竟是如此艷麗桃李的一位人物。公子爺年輕,不知江湖險惡,別要惑於美色,鬧了個身敗名裂。」

  他城府甚深,對木婉清雖是暗中戒備,臉上卻是不動聲色,笑嘻嘻的道:「兩位爺台掛念公子,公子何不即回府去?木姑娘若無要事,也請到公子府上作客,盤桓數日。」他自忖一己之力,對付不了木婉清,而段譽聽得邀她同歸,想必樂意。段譽躊躇道:「我怎——怎麼對伯父、爹爹說?」木婉清紅暈上臉,轉過了頭。

  朱丹臣又道:「在下聽說那四大惡人武功甚高,適才善闡侯雖是逐退了葉二娘,那也是攻其無備,帶著三分僥倖。公子爺千金之體,不必身處險地,咱們快些走罷。」段譽想起南海鱷神的兇惡情狀,也是不寒而慄,點頭道:「好,咱們就走。朱四哥,對頭既然厲害,你還是去幫高叔叔罷。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,」

  朱丹臣笑道:「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爺,在下自當護送公子回府。木姑娘武功卓絕,在下早就欽仰,只是瞧姑娘神情,似乎受傷後未曾復元,途中若邂逅強敵,多有未便,還是讓在下稍效棉薄的為是。」

  木婉清哼了一聲,道:「你跟我說話,不用嘰哩咕嚕的掉書包,我是個山野女子,沒唸過書。你文縐縐的話那,我只懂得一半。」朱丹臣笑道:「是,是!在下酸溜溜的積習難除,姑娘莫怪。」

  段譽不願就此回家,但既給朱丹臣找到了,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,只有途中徐謀脫身之計,當下三人偕行下峰。木婉清一心想問他這七日七夜之中,到底到了何處,然朱丹臣便在近旁,說話諸多不便,只有強自忍耐。朱丹臣身上攜有乾糧,取出來分給兩人吃了。三人到得峰下,又行數里,只見大樹旁繫著五匹駿馬,原來是採薪客等一行騎來的。朱丹臣走去牽過三匹,讓段譽與木婉清上了馬,自己這才上馬,跟隨在後。當晚三人在一處小客店中宿歇,分佔三房。

  木婉清關上房門,對著桌上一枝紅燭,支頤而坐,心中又喜又愁,思潮起伏:「段郎不顧危難,前來尋我,足見他對我情意深重。這幾天來我心中不斷痛罵他負心薄倖,那可是錯怪他了。瞧那朱丹臣對他如此恭謹,看來他不是富貴人家的弟子,便是武林世家中的小輩。我一個姑娘兒家,雖是與他訂下了婚姻,這般沒來由的跟著到他家裏,好不尷尬。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兇,若是對我輕視無禮,那便如何?哼哼,我放毒箭將他一古腦兒都射死了,只留段郎一個。」正想到兇野處,忽聽得窗上發出兩下輕輕彈擊之聲。

  木婉清左手一揚,煽滅了燭火,只聽得窗外段譽的聲音說道:「是我。」木婉清聽到他深夜來到房外,一顆心怦怦亂跳,黑暗中只覺雙頰發燒,低聲問:「幹甚麼?」語聲甚是乾澀。段譽道:「你開了窗子,我跟你說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不開。」她一身高強武藝,但這時居然怕起這個文弱書生來,自己也覺奇怪。

  段譽不明白她為甚麼不肯開窗,道:「那麼你快出來,咱們趕緊得走。」木婉清一奇,伸指刺破窗紙,問道:「為甚麼?」段譽道:「朱四哥睡著了,別驚醒了他。我不願回家去。」

  木婉清大喜,她本在擔心見著段譽的父母,自己事事應付不來,當下輕輕推開窗子,跳了出去。段譽低聲道:「我去牽馬。」木婉清搖了搖手,伸臂托住他腰,提氣一縱,上了牆頭,隨即輕輕躍到牆外,低聲道:「馬蹄聲一響,你朱四哥便知道了。」段譽低聲笑道:「多虧你想得周到。」

  兩人手攜著手,徑向東行,走出了數里,並未聽到有人追來,這才放心,木婉清道:「你幹麼不願回家?」段譽道:「我這一回家,伯父和爹爹一定關著我,再也不能出來。只怕再見你一面也是不易。」木婉清心中甜甜的,甚是喜歡,道:「不到他家去最好,從此咱兩人浪盪江湖,豈不逍遙快活?咱們這會兒到那裏去?」段譽道:「第一別讓朱四哥、高叔叔他們追到。第二須得躲開那南海鱷神。」

  木婉清點頭道:「不錯。咱們往西北方去,最好是找個鄉下人家,先避避風頭,躲他個十天半月,待我背上的傷全好,那就甚麼都不怕了。」當下兩人邁開大步,向西北方急行,路上也不敢逗留說話,只盼離無量山越遠越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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