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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那執著五齒釘耙的農夫性如烈火,一聽段譽已死,登時放聲大哭,叫道:「段公子,我給你報仇。」一耙便向葉二娘當頭砸了下去。葉二娘身形一晃避開,笑道:「你便是『漁樵耕讀』中的點蒼山農了,是不是?」那農夫道:「不錯,吃我一耙!」那釘耙攔腰橫掃過去。

  葉二娘數日前曾見過那漁人和雲中鶴相鬥的身手,此刻見那點蒼山農兩招一過,每一招都是沉雄狠辣的勁敵,當即咯咯笑了起來,只笑得幾下,那笑聲突轉哭聲,叫道:「啊喲,大理國『漁樵耕讀』我的四個兒啊,你們短命而死,我做娘的好不傷心!黃泉路上,等一等你的親娘葉二娘啊。」這漁樵耕讀四人,每一個年紀都和她差相彷彿,她卻自稱親娘,「我的兒啊」、「短命的心肝啊」這麼叫將起來。點蒼山農既悲且怒,將一柄釘耙使得呼呼風響,霎時間化成一團黃霧,將她裹在其中。

  葉二娘雙手抱著左子穆的幼兒山山,竟是一招也不還手,只在他釘耙之間穿來插去的閃避,點蒼山農的釘耙越舞越急,始終是連她衣角也帶不到半點。葉二娘的悲啼聲仍是哀怨漫長,聲音卻漸漸響了起來。

  木婉清心念一動,叫道:「她是在招呼同伴。若是『天下四惡』齊到,你們只怕抵敵不過。」便在此時,山峰之後突然飄來一陣笛聲,這笛聲清亮激越,調和了葉二娘的悲苦,若合符節。她哭聲高揚,笛聲也翻了上去,哭聲倘是若斷若續的有如游絲,那笛聲也是飄忽無定的和她相配。木婉清暗暗驚訝:「莫非『天下第一惡人』到了。」

  只見那樵子從腰間抽出短斧,喝道:「『無惡不作』葉二娘果然是名不虛傳,侍我『採薪客』領教高招。」人隨聲到,著地攻將過去。採薪客一出手便是「盤根錯節十八斧」的絕招,左一斧,右一斧的砍她下盤。葉二娘笑道:「這孩子礙手礙腳,你先將他砍死了罷。」將手中孩子往下一送,向斧頭上迎將過去。採薪客吃了一驚,急忙收斧,不料葉二娘裙底一腿飛出,正中他的肩頭,幸好他軀體粗壯,挨了這一腿只是略一踉蹌,並未受傷。但葉二娘以小孩為護符,點蒼山農和採薪客兵刃遞將出去之時,反而大受牽制。左子穆大叫:「小心孩子!這是我的小兒,小心,小心!」

  正混亂間,只聽得笛聲漸近,山後轉出一個寬袍緩帶的人來,雙手持著一枝玉笛,兀自湊在嘴邊吹著。木婉清見這人三絡長鬚,相貌甚是俊雅,尤其膚色如玉,臉孔和十根手指放在玉笛之旁,竟是一般的晶瑩潔白。那書生快步上前,走到他的身邊,低聲說了幾句,神態甚是恭謹。那人口不離笛,眼光卻向木婉清飄來。

  木婉清心道:「原來這人和漁樵耕讀乃是一路。」那人一面吹笛,一面緩步向正自激鬥的三人走去。採薪客短斧揮舞,點蒼山農釘耙砸打,那人恍若未見,猛地裏笛聲高入雲端,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。他十根手指一齊按住笛孔,鼓氣一吹,玉笛尾端飛出一股勁風,向葉二娘臉上撲去。葉二娘一驚之下轉臉相避,玉笛頭前已指向她的咽喉。

  這兩下動作兔起鶻落,快得驚人,饒是葉二娘應變神速,也不禁有些手足無措,百忙中纖腰微翹,上半身硬硬生生的向後讓開尺許,避開了玉笛指向咽喉中的那一點。那寬袍客右手使勁,玉笛脫身飛出,射向葉二娘的心口。到此地步,葉二娘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不用雙手,將山山往地下一拋,伸手便向玉笛抓去。

  寬袍客大袖一揮,捲起嬰兒,說道:「拿來!」伸出了左掌。葉二娘剛抓到玉笛,只覺笛上燙如紅炭,熱氣幾欲燒破她的掌心。這一下大出她意料之外,心頭一動:「莫非笛上敷有毒藥?」急忙撤掌放笛。寬袍客左手五指前探,抓住玉笛,順勢將笛向她肩頭擊了過去,同時右手大袖揮出,將山山穩穩的擲向左子穆。

  他奪孩攻敵,每一招都是有如行雲,瀟灑自如,略無阻礙,神姿好看到了極處,似乎全不著力,但木婉清瞧在眼裏,知道每一招也都是難到了極處,其間不但絕無厘毫之差,更是處處蘊蓄深厚內力。葉二娘當他接笛之時,一瞥眼間,看到他左掌掌心殷紅如血,不禁一驚:「難道他已練成了武林中故老相傳的硃砂手?如此說來,玉笛上並非敷有毒藥,乃是他的上乘內力,燙得玉笛如同剛從熔爐中取出來一般。」足下交差後退,輕飄飄的走上數步,笑道:「閣下武功好生了得,不意大理境內,竟有如許高人。請問尊姓大名?」

  那寬袍客微微一笑,說道:「葉二娘駕臨敝境,未得遠迎,望乞恕罪。大理雖是國小民貧,亦當一盡地主之誼。」左子穆抱住了兒子,正自驚喜交集,驀地裏想起了一人,然轉念又想:「雖與傳聞中那人形貌相似,可是他如何會涉足江湖?」但仍是忍不住衝口而出:「尊駕是高——高君候麼?」那寬袍客既不說是,亦不說否,問葉二娘道:「段公子安危如何,還盼見告。」葉二娘咬著下唇,冷笑道:「我不知道,便是知道,也不會說。」突然間縱身而起,向山峰飄落。

  寬袍客道:「且慢!」飛身追去,突然眼前金光閃動,七八件暗器連珠般擲來,嗤嗤破空,分打他頭臉數處要害。寬袍客揮動玉笛,一一擊落,只震得他虎口隱隱生疼,暗道:「這婆娘當真了得。」只見她一飄一晃,有如鬼魅,再也追她不上了。再瞧那些落在地下的暗器時,每一件各不相同,均是懸在小兒身上的金器銀器,或為長命牌,或為小鎖片。寬袍客猛地想起:「這都是被她害死的眾小兒之物。此害不除,大理國中不知更將有多少小兒喪命。」

  那漁人一揮釣桿,釣絲上捲著的長劍托地飛出,倒轉劍柄,向左子穆飛去。左子穆伸手挽住劍柄,滿臉羞慚,無言可說。那漁人轉向木婉清,厲聲喝道:「到底段公子怎樣了?是真的為雲中鶴所害麼?」木婉清心想:「這些人個個武功卓絕,看來都是段郎的朋友,我還是跟他們說了實話,好一齊去那邊山崖上仔細尋訪。」

  正待開言,忽然聽得半山裏一人大聲叫道:「木姑娘——木姑娘——你在這兒麼?南海鱷神,我來了,你別害木姑娘!」寬袍客等一聽,臉上都現出大喜若狂之色,一齊聲道:「是公子爺!」

  木婉清苦候了他七日七夜,已是心力交瘁,此刻居然聽到他的聲音,驚喜之下,只覺眼前一黑,便即暈了過去。昏迷之中,耳邊只聽有人低呼:「木姑娘,木姑娘,你,你快醒來!」她神智漸復,覺得自己是躺在一人懷中,被人抱著肩背,登時便跳將起來,但隨即想到:「是段郎來了。」心中又是甜蜜,又是酸苦,緩緩睜開眼來,眼前一雙眼睛清淨如秋水,卻不是段譽是誰?只聽段譽喜道:「啊,你終於醒轉了。」木婉清忍不住淚水滾滾而下,反手一掌,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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