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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葉二娘咯咯嬌笑,說道:「你別聽他胡說八道,我便是葉二娘,世上那裏有甚麼葉三娘了。」左子穆一張臉霎時之間全無人色。他一發覺幼兒被擒,便全力追趕而來,途中已覺察她武功遠在自己之上,初時還想這婦人素不相識,與自己無怨無仇,不見得會難為了兒子,一聽到她竟是「天下四惡」中排名第二的葉二娘,幾句話塞在咽喉之中,竟是說不出口來。

  葉二娘道:「你瞧這孩兒皮光肉滑,養得多壯!血色紅潤,晶瑩透明,畢竟是名門子弟,與尋常農家的孩兒大不相同。」一面說,一面拿起孩子的手掌對著太陽,察看他的血色,口中嘖嘖稱讚,便似常人在菜市中購買雞鴨魚羊,撿精撿肥一般。左子穆見她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,轉眼便要將自己的親生孩兒吃了,如何不驚怒交迸?明知不敵,也要跟她拼個你死我活,當下長劍一送,使招「有鳳來儀」,劍尖向她喉上直刺過去。

  葉二娘淺笑一聲,將山山的身子輕輕移過,左子穆這一劍若是刺將過去,首先便將愛兒刺個透明窟窿。幸好他劍術精湛,招數未老,陡然收勢,劍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,一個劍花,已換了一招「天馬行空」,斜刺葉二娘右肩。葉二娘仍不閃避,仍是將山山的身子一移,擋在自己身前。

  霎時之間,左子穆上下左右連刺了五劍,葉二娘卻是以逸待勞,只是將山山的身子略加移動,將左子穆的劍招都擋了回去。雲中鶴被南海鱷神追得繞山三匝,一口憤氣無處發洩,突然間縱身而上,左手鋼抓疾往左子穆頭頂抓落。左子穆長劍上掠,使一招「萬卉爭艷」,劍光亂顫,牢牢將上盤封住。噹的一聲輕響,兩個兵刃相交,左子穆一招「順水推舟」,正要乘勢將劍鋒向敵人咽喉推去,驀地裏那鋼抓的手指一合,竟將劍刃抓住。原來雲中鶴這對鋼抓上裝有極靈巧的機括,一按彈簧,鋼指便即合攏,隨心所欲,與大人的手指相差無幾。

  左子穆是一派宗師,劍法上有極深的造詣,雖然武功未能及得上雲中鶴,但也絕不致這麼兩招便即落敗。他一驚之下,不肯就此撤劍,急運內力相奪,噗的一下,雲中鶴右手的鋼抓已插入他肩頭。總算這柄鋼抓的五根手指已被南海鱷神削去了兩根,左子穆所受創傷稍輕,但也已鮮血迸流,三根鋼指拿住了他的肩骨,牢牢不放。雲中鶴上前補了一腳,將他踢倒,這幾下兔起鶻落,一個名門大派的掌門人,竟無絲毫招架餘地。南海鱷神讚道:「老四,這兩下子不壞,還不算丟臉。」

  葉二娘笑吟吟的道:「左大掌門,你見到咱們老大沒有?」左子穆的右肩肩骨被鋼爪抓住,絲毫動彈不得,強忍痛楚,道:「你老大是誰?我沒有見過。」南海鱷神也問:「你見過我徒兒沒有?」左子穆又道:「你徒兒是誰?我沒見過。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你既不知我徒兒是誰,怎能說沒有見過?放你媽的狗臭屁!三妹,快將他兒子吃了。」

  葉二娘道:「我今天早晨已經用過了早餐,左大掌門,你去罷,咱們不要你的性命。」左子穆道:「既是如此。葉——葉二娘,你還我兒子,我去另外給你找三四個小孩兒來。我左子穆永感大德。」葉二娘笑眯眯的道:「那也好!你去找八個孩兒。咱們這裏一共四人,每人抱兩個,夠我八天用的了。老四,你放了他。」雲中鶴鬆了機括,鋼指張開,放脫了左子穆。他咬牙站起身來,向葉二娘深深一揖,伸手去抱孩兒。葉二娘笑道:「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,怎地不明規矩?沒八個孩兒來換,我隨隨便便就將你孩子還你?」

  左子穆見兒子被她摟在懷裏,雖是萬分不願,但格於情勢,只得點頭道:「我去挑選八個最肥壯的孩子給你,望你好好待我兒子。」葉二娘不再理他,口中又低聲哼起兒歌來。左子穆道:「山山,乖孩子,爸爸馬上就回來抱你。」山山大聲哭叫,掙扎著要撲到他的懷裏。左子穆戀戀不捨的向兒子瞧了幾眼,左手按著肩頭傷處,轉頭便走。木婉清將這一切情景都瞧在眼裏,心想左子穆定是命門人弟子去劫奪附近農家的嬰兒,前來以八換一,雖說父子情深,無可奈何,終究是太過自私,這麼一來,轉眼間便有八個小兒無辜喪命。她一時不及多想,縱身而出,攔在左子穆身前,喝道:「姓左的,你去搶奪人家兒子,來換自己兒子,羞也不羞?你日後還有臉做一派掌門麼?」左子穆低下頭來道:「姑娘問得是,左子穆再無顏面在武林中現世,從此封劍洗手隱居不出。」木婉清橫劍說道:「我不許你下山。」

  突然間數峰外傳來一陣龍吟般的清嘯之聲。南海鱷神和雲中鶴同時喜道:「老大到了!」兩人縱身而起,呼呼相應,一溜煙般向嘯聲來處奔去,片刻間便已隱沒在山岩之後。葉二娘卻是漫不在乎,仍是慢條斯理的逗弄孩兒,向木婉清斜看一眼,笑道:「木姑娘,你倒有三分俠義之心那。」木婉清與她發著邪光的眼色一對,不由得打了個寒噤,緊緊握住劍柄,手心中滲出冷汗。

  葉二娘輕輕一笑,說道:「你這對眼珠子很美啊,我真想跟你換上一對。你過來,我先將你眼珠子挖了出來。」木婉清道:「要掉麼?那也成。你先挖了自己的出來。」葉二娘道:「還是先挖你的好。左大掌門,你給我幫一個忙,去挖了這小姑娘的眼珠。」

  左子穆原也不想和木婉清為難,但自己兒子在人家掌握之中,不得不聽她的話,當下一挺長劍,喝道:「木姑娘,你還是依從葉二娘吩咐的好,也免得多吃苦頭。」說著一劍便向木婉清刺去。木婉清叱道:「無恥小人!」仗劍反擊,噹噹兩聲,雙劍相交,劍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。她攻左子穆乃是掩飾,三招過去,身子斜轉,突然間左手向後微揚,嗤嗤嗤,三枝毒箭向葉二娘射去。這三箭去得極是陰毒,只盼攻其不備,能夠得手。左子穆大叫:「別傷我孩兒。」

  不料這三箭去得固是萬分迅捷,葉二娘左手衫袖一拂,捲下三枝短箭,甩在一旁,隨手除下了山山右腳的一隻小鞋,向木婉清後心擲了過去。木婉清聽到風聲,回劍一擋,那隻鞋子順著劍鋒,滑溜而前,噗的一聲,打在木婉清右腰。葉二娘在這隻鞋上使了陰勁,木婉清重傷之餘,急運內力相抗。只覺半身酸麻,長劍嗆啷落地。便在此時,山山的第二隻鞋子又已擲到,這一次正中木婉清的後心。她眼前一花,再也支持不住,一跤坐倒。

  左子穆劍尖斜處,已抵住她的胸口,左手便去挖她的右眼。木婉清低叫一聲:「段郎!」身子前撲,往劍尖上迎了過去,寧可死在他劍下,勝於受這挖目折辱之慘。

  突然間白光微微一閃,左子穆的長劍脫手向上空飛去,這股勢頭帶得他向後跌了三步。峰上三人都是一驚,不約而同的向長劍瞧去。原來這劍被一條釣魚的魚絲捲住,魚絲盡頭是一根竹桿,拿在一個蓑衣斗篷的漁人手中。這漁人約莫三十來歲年紀,臉上英氣逼人,不住的嘿嘿冷笑。

  葉二娘認得他乃是七日前與雲中鶴相鬥之人,功夫大是不弱,然而比之自己,尚自差了一籌,也不去懼他,只不知與他在一起的另一個人是否也到了,斜目一瞧,果見一個短衣草鞋的漢子站在左首,這漢子腰間束著一條粗草繩,插著一把短柄鐵斧。

  葉二娘正要開言,忽聽得背後微有響動,她倏地轉身,只見東南和西南兩邊角上,各自站著一人。東南角上是個儒生打扮的文士,右手持折扇,左手握著一卷書。西南角上的則是個粗眉大眼的赤足漢,肩頭托著一柄五齒釘耙。四個人分作四角,隱隱成合圍之勢。葉二娘心下嘀咕:「這四人若是武功差相彷彿,我一人怕難敵,好在老大他們都在附近,聞聲即至,先料理這四人,日後攻打大理皇宮,也好少費一番手腳。」

  忽聽得左子穆失聲說道:「皇宮中的『漁樵耕讀』四大護衛一齊到了,在下無量劍左子穆這廂有禮。」說著向四人團團一揖,只有那書生恭恭敬敬的作揖還禮,其餘三人卻並不理會。那漁人抖動釣竿,只見長劍在空中一晃一晃,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。他冷笑一聲,說道:「『無量劍』在大理國也算是個名門大派,沒想到掌門人竟是這麼一個卑鄙之徒。段公子呢?他在那裏?」

  木婉清本已決意一死,忽來救星,本已喜出望見外,聽他問到段公子,更是關心。左子穆道:「段——段公子?是了,數日之前,曾見過段公子幾面——但是和這位——這位姑娘在一起。」那漁人瞧著木婉清,眼光中滿是詢問之意。木婉清道:「段公子本在那邊崖上,這幾天卻不知去向,至今存亡未卜。」那漁人向她打量了幾眼,喝道:「你——你便是那惡命遠播的香藥叉木婉清了?咱們公子爺在那兒?快說!」

  木婉清初時聽那漁人關懷段譽,心中對他頗有親切之意,但他對自己一出口便是惡聲盤詰,倒似是自己害了段譽一般。她性子原本十分高傲,怎能忍受旁人如此無禮,當即冷笑:「你是誰?也配這麼問我?」那漁人怒道:「你到大理境內橫行,殺人無算,咱兄弟早就便要找你。你說出段公子的下落便罷,否則的話,哼哼!」

  木婉清道:「段譽已被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。」她一面說,一面指著葉二娘,又道:「那人叫做甚麼『窮兇極惡』雲中鶴,身材又高又瘦,好似竹竿模樣——」那漁人大吃一驚,喝道:「當真?便是那人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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