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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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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海鱷神怒道:「這婆娘是『無惡不作』葉二娘,她這『惡』字排在第二,總有一日,我這兇神惡煞的外號要跟她對掉一下。」木婉清恍然大悟:「原來外號中的『惡』字排在第二,便是天下第二惡人。」問道:「那麼第一惡人的外號叫甚麼?第四的又叫甚麼?」南海鱷神道:「你少問幾句成不成?我不知道。」忽然一個女子的聲音幽幽說道:「咱們老四叫『窮兇極惡』,老大叫『惡貫滿盈』。」 木婉清沒料得這葉二娘說到便到,悄沒聲的已欺上來,不由得吃了一驚,忙轉頭往她看去。只見她身披一襲淡青色的長袍,滿頭長髮,約莫四十來歲年紀,相貌本是頗為娟秀,但兩邊面頰上各有三條殷紅血痕,自眼底直劃到下頰,似乎剛被人用手爪抓破一般。她手中抱著一個兩歲大的男孩,粉裝玉琢,甚是可愛。 木婉清本想這「無惡不作」葉二娘既是排名在「兇神惡煞」南海鱷神之上,定必是個猙獰可怖之極的人物,那知一見之下,居然還頗有幾分姿色,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幾眼,葉二娘向她嫣然一笑,木婉清全身一顫,只覺她這笑容之中,隱藏著無窮愁苦,無限傷心,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淚,急忙轉過了頭不敢再去看她。 南海鱷神道:「三妹,大哥四弟他們怎麼還不來?」葉二娘幽幽的道:「你明明是老三,一心一意要爬過我的頭去。你再叫一聲三妹,做姊姊可不跟你客氣了。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不客氣便不客氣,你是不是想打上一架?」葉二娘道:「你要打架,總有日子,還怕少了你的麼?木婉清,你說是不是?」 木婉清被她一叫到自己名字,全身又是一顫,迷迷糊糊的似也神不守舍。她一驚之下,登時省悟,原來這葉二娘在使一種邪門的「攝魂大法」。她曾聽師父說過,這種邪術最是厲害不過,只要與她目光相對,甚至只聽到她的呼喚之聲,只要定力稍有不足,便會身不由主的聽使術之人差遣號令,他叫你向東便東,向西便西,成為他的奴僕,當下抱神守一,暗運內力,一面拉低面幕,連眼睛也蒙上了。 葉二娘笑道:「木婉清,近年來你惡名播於天下,跟咱們一起結拜,做我的五妹,那可也不差啊。三弟,你說好不好?」南海鱷神大聲道:「不好!」葉二娘溫溫柔柔的問道:「幹麼不好啊?」南海鱷神道:「她是我徒兒的老婆,怎能再做我五妹?我有了你一個三妹,已經夠了!」他突然提高聲音,喝道:「滾過來!那姓段的小子呢,怎麼不帶他來?」一人在十數丈外結結巴巴的道:「小——小人上得那邊山崖,不——不見有人。到處——到處都找不到。」 木婉清大吃一驚:「難道他——他竟然摔死了。」只聽南海鱷神喝道:「是不是你去得遲了,那小子沒福,在山谷中摔死了?」那人不敢走近,仍是結結巴巴的道:「小子在山——山谷中仔細尋過,沒見到他屍首,也不見甚麼血跡。」南海鱷神喝道:「他還會飛上天去了不成?你膽敢騙我?」那人身前突然發出砰砰砰之聲,原來是在跪下大力磕頭,哀求饒命。只聽得呼的一聲響,一件重物飛了過去,噗的一響,那人再無聲息了。木婉清聽聲猜測,知道南海鱷神扔了一塊大石過去,將他砸死。 木婉清自己本身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人物,這人找不著段譽,她心中已是恨極在他誤事,南海鱷神縱不取他性命,她也不能饒他。霎時之間心思如潮:「他不在崖上,山谷中又無屍首,卻到那裏去了呢?難道是被大毒蛇吞了?不會,不會,他有『莽牯朱蛤』在手,萬蛇不侵。定是摔在隱僻之處,那人找尋不到,又或是那人明明見到屍首,卻不敢直說?」想來想去,總是段譽十九已然死去。她與段譽分手之際,早已拿定了主意,段譽若死,她也絕不能活,何況自己落在南海鱷神手中,倘若不死,不知要受盡多少折磨荼毒。但不見段譽的屍首,總還存有一線生機,卻也不肯就此糊裏糊塗的死去。 正自心亂意煩,忽聽得葉二娘抱著的那個小兒哭叫起來:「媽媽,媽媽,我要媽媽!」葉二娘哄道:「乖孩子,我是你媽媽啊。」那小兒越哭越響,叫道:「我要媽媽,我要媽媽,你不是我媽媽。」葉二娘輕輕搖晃他的身子,唱起歌兒來:「搖搖搖,搖到外婆橋,外婆叫我好寶寶——」那小兒竟不受哄。南海鱷神不停的走來走去,他因段譽失蹤,甚是煩躁,喝道:「你哄甚麼?要吸他血,及早吸了罷。」葉二娘不停口的唱歌:「——糖一包,果一包,吃了還要留一包。」木婉清只聽得毛骨悚然,越想越怕。 她初時見這個號稱天下第二惡人的葉二娘,手中竟是抱著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兒,本已甚感奇異,聽南海鱷神之言,葉二娘竟是要吸這小兒之血,不由得又是憤怒,又是害怕,心想:「如何救這小兒一救才好。」但隨即轉念:「段郎生死未知,我自己也是性命難保,卻去關懷別人,豈非好沒來由?」可是聽著葉二娘萬分慈愛的哄那小兒,越聽越是噁心難受。南海鱷神怒道:「你每天要害一嬰兒,卻這般裝腔作勢,真是無恥之人。」葉二娘柔聲道:「你別大聲吆喝,嚇驚了我的乖孩兒。」 南海鱷神猛地伸手,一把向那小兒抓去,想抓過來摔死了,免得他啼哭不休,亂人心意。那知他出手極快,葉二娘卻比他更快,身如鬼魅般一轉,南海鱷神這一抓便落了空。葉二娘嗲聲嗲氣的說道:「啊呦,三弟,你平白無端的欺侮我孩兒作甚?」南海鱷神喝道:「我要摔死他。」葉二娘柔聲哄那小兒道:「心肝寶貝,乖孩兒,媽媽疼你惜你,別怕這個醜八怪叔叔,他想害死你,可是他鬥不過你媽。」 兩人動手鬥口,全教木婉清聽在耳裏,她心想:「葉二娘確應提名在南海鱷神之上,這南海鱷神一輩子也別想爬過她的頭去。」 南海鱷神一抓不中,似乎也知再動手也是無用,口中喃喃咒罵:「老大、老四這兩個龜兒子到這時候還不來,我可不耐煩再等。」葉二娘道:「三弟,你知不知道老四昨兒在道上遇到了對頭,可吃了點虧。」南海鱷神奇道:「甚麼?老四遇上了對頭,是誰?」葉二娘道:「這小丫頭神色不正,你先宰了她,我再說給你聽。」 南海鱷神躊躇道:「她是我徒兒的老婆,我宰了她,我徒兒就不肯拜師了。」葉二娘笑道:「那麼我來動手罷,叫你徒兒來找我便是。她這對眼睛生得太美,叫人見了好生羨慕,恨不得我也生上這麼一對,我先挖出她的眼珠子。」木婉清背上冷汗淋漓,卻聽南海鱷神道:「不成!我點了她昏睡穴,讓她睡這他媽的一天兩晚。」更不得葉二娘答話,伸指在木婉清腰頭和臂下連點兩指。木婉清只感頭腦一陣昏眩,登時不省人事。 昏迷中不知時日之過,待得神智漸復,只覺身上極是寒冷,耳中聽到一陣桀桀笑聲,這笑聲雖說是笑,其中卻無半分笑意,很像是一把利刀在鋼板上來回刮動,一種金屬磨擦之聲,令人牙根也覺酸軟。木婉清甚是機靈,知道只要自己一動,對方立時發覺,說不定又有甚麼暴虐的手段對付自己,雖感四肢麻木異常,卻不敢運氣活血,只聽南海鱷神道:「老四,你不用胡吹啦,三妹說你吃了人家的虧,你還賴甚麼?到底有幾個敵人圍攻你?」那個聲如金屬相擦的人說道:「二姊知道甚麼?一共七個敵人圍攻我,個個都是一流高手,我本領再強,也不能將這七個人一古腦兒殺得精光啊。」 木婉清心道:「原來老四『窮兇極惡』也到了。」她很想瞧瞧這「窮兇極惡」到底是怎麼樣一號的人物,卻那敢抬手揭動面幕? 只聽葉二娘道:「老四就愛吹牛,對方明明只有兩人,另外從那裏鑽出五個高手來?天下高手真有這麼多?」老四怒道:「你怎麼又知道了,你是親眼瞧見的麼?」葉二娘輕輕一笑,道:「若不是我親眼得見,我自然不會知道。那兩個人一個使一根釣魚桿兒,另一個使一把鐵斧,是也不是?嘻嘻,你捏造出來的那五個人,可又使甚麼兵刃?」老四騰地站起,大聲說道:「當時你既在旁,怎地不助我一臂之力?你要我死在人家手裏,你才開心,是不是?」葉二娘仍是好整以暇的笑道:「『窮兇極惡』,雲中一鶴,誰不知你輕功當世無雙?鬥不過人家,難道還跑不過人家麼?」 原來這老四「窮兇極惡」姓雲,名叫中鶴,他聽了葉二娘的話,更是惱怒了,聲音越提越高,說道:「我老四折在人家手裏,你又有甚麼光彩?咱們『四惡』這次聚會,所為何來?不是去找大理皇府的晦氣麼?這才叫做出師不利呢!」 葉二娘輕輕一笑,道:「四弟,我從來沒見過如此佳妙的輕功,雲中一鶴,當真是名不虛傳。逝如輕煙,鴻飛冥冥,那兩個傢伙望塵莫及。」 南海鱷神插口道:「老四,跟你為難的到底是誰?是皇府中的狗腿子麼?」雲中鶴怒道:「九成是皇府中的人。我不信大理境內,此外還有甚麼了不起的能人。」 葉二娘道:「你們老說甚麼大鬧皇府,定是不費吹灰之力,這會兒可信了我罷。」 雲中鶴忽道:「二姊,老大到這時候還不到,約會的日期已過了三天,他從來不是這樣子的,莫非——莫非——」葉二娘道:「莫非也出了甚麼岔子?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呸!老大是何等樣的人物,難道他跟你一樣,打不過人家就跑?」 葉二娘道:「打不過就跑,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。我是擔心他真的受到七人、八人圍攻,縱然力屈,也不服輸,當真應了他的外號,來個『惡貫滿盈』。」 南海鱷神連吐口水,說道:「呸!呸!呸!老大橫行天下,怕過誰來?他在中原稱王稱霸十餘年,豈能來到這小小的大理國,反而失手?他媽的,肚子又餓了!」他拿起地下的一條牛腿,在身旁的一堆火上烤了起來,過不多時,香氣漸漸透出。 木婉清心想:「聽他們言語,我在這山峰上已昏睡了三天。段郎不知有何訊息?」她已四日不食,腹中饑餓已極,聞到燒烤牛肉的香氣,肚中不自禁的發出咕咕之聲。 葉二娘笑道:「小妹妹,你肚子餓了,是不是?你早已醒啦,何必裝腔作勢的睡著不動?你想不想瞧瞧咱們這『窮兇極惡』雲老四?」南海鱷神知道雲中鶴好色如命,一見木婉清的姿容,便是性命不要,也圖染指,不像自己是興之所至,這才強姦殺人,忙撕了一大塊半生不熱的牛腿,擲到木婉清身前,喝道:「你到那邊去吃,去的遠遠的,別偷聽咱們說話。」 木婉清放粗了喉嚨,將聲音逼得十分難聽,問道:「我丈夫來過了麼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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