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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▼第十一回 三善四惡

  那些毒蛇一脫「莽牯朱蛤」的克制,登時活躍異常,兩條蛇尾一捲,都已纏上拍打過來的樹枝,跟著竄前咬嚙。一名黃衣漢子臉上當即被毒蛇咬住不放。木婉清手不停揮,雖然臂上無勁,擲出去的準頭卻是不差分毫,只聽得那身材最高的漢子大叫一聲,一腳踏空,向崖下直摔下去。另一名漢子吃了一驚,又被毒蛇咬中了頭頸。

  這條蛇稟性奇毒,咬中的又是頸中大血管上,那漢子立時斃命。餘下一人身形矮小,竄上躍低,極是靈便,木婉清數十條毒蛇擲將過去,都被他一一避開,但那些蛇兒落在地下,紛紛往他腿上纏去。那人當真了得,居然上閃飛擊,下避地攻,只是情勢越來越是危急。段譽叫道:「你快爬下崖去,那就饒你一命。」

  木婉清叱道:「容情不下手,下手不容情。」四條飛蛇同時擲出,眼見那人為了躲開地下毒蛇的襲擊,腳下接連兩個踉蹌,這四條蛇擲將過去,萬萬躲避不開,突然間一陣勁風捲到,他身前的數十條蛇兒同時被這股勁風盪開,只見一道黃影從崖下撲將上來,一掌將那漢子送到群蛇盪開後留出來的空地之上。一人哇哇哇的冷笑三聲,站在當地,正是南海鱷神。

  那黃衣漢子在半空中一個迴旋,輕飄飄的落下地來,一見南海鱷神到了,嚇得魂不附體,只叫得一聲:「神君!」雙膝發軟,待要跪倒求饒,卻是嚇得太過厲害,連跪也跪不成了,全身軟癱,縮成一團。段譽和木婉清見南海鱷神忽又回來,不禁臉上同時變色。南海鱷神道:「我叫你擒這姓段的小子,怎地久去不歸?你是想叛我麼?」

  那人牙齒上下相擊,說道:「小人——小人不——不——」這底下那個「敢」字,竟是始終說不出口。南海鱷神身形微擺,也不見他如何上前,已伸左手將那人胸口抓住,提了起來,嘿嘿獰笑,右手一把按住他的天靈蓋,手掌一緊,抓住他的頭髮,忽然間用勁扭了兩下,噗的一聲,竟是硬生生將他的腦袋扭得身首異處。那漢子頸腔中鮮血直噴,南海鱷神卻不閃避,躺鮮血噴得自己衣衫上血污淋漓。他似是十分得意,向首級罵了一聲:「狗頭!」雙手向後一擲,那兩截屍體都擲到了崖下。

  他又是一掌推出,掌風盪開地下蛇群,大踏步走將過來,木婉清拉著段譽待要閃避,卻那裏來得及?南海鱷神左手向前一探,那條手臂竟似徒然間長了一截,抓住木蜿清後心衣領,已將她提在半空,段譽只道他又將木婉清的首級擰下,大叫:「不可,不可,你殺我好了!」

  南海鱷神對遍地蛇群也是頗為顧忌,右掌凌空一擊,泥沙飛揚,已擊死了七八條蛇兒,提著木婉清反身一跳,已到了崖邊,左足高高翹起,右足使個「金雞獨立」之勢,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後一晃一晃,便似和木婉清一齊摔將下去。段譽不知他是在賣弄武功,生怕傷了木婉清性命,叫道:「小心,小心摔將下去!」

  木婉清身子被南海鱷神抓住,半點掙扎不得,眼見段譽身在蛇群之中,群蛇蠢蠢欲動,忙將手中玉盒向他擲去,叫道:「接住了!」段譽雙手一捧,居然將玉盒抓在手中。這「莽牯朱蛤」一到他身邊,氣息有異,群蛇又伏地。段譽求道:「前輩,你——你將她放下罷。」

  南山鱷神獰笑道:「小子!你很像我,我非收你做徒兒不可,只是咱們南海派只有徒兒苦苦哀求師父收錄,從沒師父來求徒兒的。我在那邊山頭上等你——」說著向遠外最高一個積雪的山峰上一指,又道:「你須求我收錄,我便饒了你老婆的性命,否則的話,哼哼!契哩格拉,刻!」雙手作個扭斷木婉清頭頸的手勢,突然一個轉身,向下一躍,右掌貼住山壁,帶著木婉清便溜了下去。

  木婉清被南海鱷神抓住了背心,迅速無比的向下溜去,只見他一隻手掌貼住崖壁,每當下溜之勢過快,兩人的身子便會在空中微微一頓,想是他的掌力阻住下溜。此時木婉清別說無力反抗,縱是有力,也絕不敢身在半空而任意掙扎。到得後來,木婉清索性閉上了眼,過了好一會兒,身子突然向上一彈,已然著地。南海鱷神絲毫沒有耽擱,著地即行。他是中等個子,而木婉清在女子之中算是長挑身材,兩人若是並肩而立,原是差不多齊頭,可是南海鱷神抬臂將她提起,如舉嬰兒,竟是絲毫不費力氣。

  他在亂石嶙峋、水氣濛濛的谷底一縱一躍的向前,片刻間便已穿過谷底,到了山谷彼端。這一邊的山坡較斜,上去便容易得多。南海鱷神踏著一條山澗上,水花四濺。木婉清尋思:「我袖裏還有百枝毒箭,此時若施暗算,或能跟他同歸於盡。但昨日我幾枝箭明明是射中了他胸膛小腹,卻一一都彈了出來。不知他真全身刀槍不入,還是衣內披著寶甲。」伸手輕輕在他背上一按,只覺衣內軟軟的並無鐵甲,可是比之常人肌膚,卻又堅硬得多,心道:「看來這人天賦異相,武功又是怪異之極。我若是輕舉妄動,惹起他的狂性,那便不堪設想。」

  只聽南海鱷神道:「嘿嘿,你想刺我一刀,射我一箭,是不是?我是殺不死、打不傷的。你是我徒兒的老婆,暫且不來難為於你。他若不來拜我為師,嘿嘿,那時他不是我徒兒,你也不是我徒兒的老婆了。南海鱷神見了美貌的娘兒們,向來先姦後殺,那是絕不客氣的。」

 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顫,說道:「我丈夫半點不會武功,在那高崖頂上,如何下來?他念我心切,勢必捨命前來拜你為師,一個失足,便跌得粉身碎骨,那時你便沒徒兒了。這等上佳的良才美質,你又在那裏找去?」南海鱷神立時住足,說道:「此言不錯。我沒想到這小子不會下山。」突然間長嘯一聲,東邊山上,立時有人長聲應和,南海鱷神說道:「到那邊高崖頂上背那小子來見我,不可傷他性命。」那邊山上之人又是長聲應和。

  木婉清心下駭然:「這南海鱷神隨口說話,聲音便送過幾個山頭,這等功力,連我師父也是有所不及。那邊山上的狐群狗黨,除了大聲叫嚷之外,話聲便傳送不遠了。」

  南海鱷神一吩咐完畢,提著木婉清又走。木婉清心下略慰,情知在段譽到來之前,自己當無危險,只是這位郎君性子執拗無比,若是逼他拜南海鱷神這等兇殘淫惡之人為師,只怕寧死不屈,又想:「他對我似乎只有俠義心腸,卻無夫妻情意,未必肯為了我甘心作此惡人的門徒,唉,好歹我總還能見他一面,只要他平安無恙,不從崖上摔下來那便好了。」想到此處,不由得暗暗心驚:「何以我對他關注如斯,傾心如許?木婉清啊木婉清,你一生從來不是這個樣子!」

  她心頭思潮起伏,南海鱷神已提著她上了山峰。這人中氣也當真充沛悠長,上山後也不休息,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,接連翻過四個山頭,這才到了那四周群山中的最高峰上。南海鱷神放下木婉清,拉開褲子,就地小便起來。本婉清心想此人粗鄙無禮之極,真如牛馬畜生無異,急忙轉身走開,取出面幕,罩在臉上,心想自己容貌嬌美,若是給他多瞧上幾眼,只怕他獸性大發,甚麼師父門徒,全都不顧了。

  南海鱷神拉好褲子,說道:「你罩住臉孔,那很好。待會有幾個惡人到來,都是極橫蠻的兇徒,若是見到你如此美貌,那就大大的不妥。」木婉清冷冷的道:「我是你高足之妻,別人膽敢對我無禮麼?」南海鱷神搖頭皺眉說道:「這幾個狗賊太兇,太橫!」

  木婉清微笑道:「天下還有惡得過你,橫得過你的麼?」南海鱷神一拍大腿,氣淘淘的道:「天下四惡之中,老子排名第三。不公道,不公道!老子總須爭他個第一。」

  木婉清尋思:「『三善四惡』之名,我確是聽師父說起過的。那日我殺孫霞客之先,曾詳細盤問過他師父的形貌行為,知道厲嘯一起,南海鱷神跟著便至,卻不知他排名第三。世上居然尚有惡過他的人,當真是匪夷所思了。」便問:「排行第一和第二的是誰?」

  南海鱷神圓睜豆眼,喝道:「你問來幹麼?存心羞辱於我麼?你若嫌我不夠惡,老子這便先宰了你,說不定就先掙個第二,也未可知。」說著手起一掌,擊在身旁一株松樹之上。喀喇一聲,那樹登時斷為兩截,上半截連枝帶葉,嘩啦啦的掉將下來。這松樹雖不甚巨,樹身也有茶碗口粗細,居然被他一掌擊斷,木婉清暗暗咋舌,心想,「天下第一惡人的名頭,便算掙到,又有甚麼光采?但這人想到『第三』兩字,竟當作是奇恥大辱,我還是不去揭他這個瘡疤,以免眼前吃虧。」當下更不言語,倚在岩上閉目養神。

  南海鱷神道:「你怎麼不說話?心中在瞧我不起,是不是?」木婉清搖頭道:「我想『天下第一惡人』這名頭,該當屬你才合道理。別人縱然兇橫野蠻猶勝於你,但武功定是不及你了。」南海鱷神「呸」的一聲,憤憤的道:「咱們須得好好再比上一比,將這排名改上一改。」木婉清心下琢磨:「看來這四個惡人已經比試過了,分了高下,再定名次。此事我不能跟他多談。」說道:「岳老前輩,你大名叫作甚麼啊?日後我丈夫做了你門徒,我須得知道你名字才是。」

  南海鱷神道:「我叫岳——岳——他奶奶的,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給取的,名字不好聽,我爸爸沒做一件好事,簡直是狗屁王八蛋!」木婉清險險噗哧一笑,笑了出來,心道:「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,你自己是甚麼?這種人連自己父親也罵,真是枉稱為人了。」

  只見他向東走幾步,又向西走幾步,沒片刻安靜,木婉清只瞧得心煩意亂,雖是閉上了眼,但腳步聲仍是響個不停,說道:「岳老前輩,你不累麼?幹麼不坐下來歇歇?」南海鱷神喝道:「不許你多管我閒事!老子就是不愛坐。」

  木婉清只好不去理他,心中又想起了段譽:「不知他是否已平安下山?倘若毒蛇阻路,那人不知是否能驅開蛇群?」懸念間,突然間半空中飄來有如游絲般的輕輕哭聲,聲音極是凄婉,隱隱約約似乎是一個女子在哭叫:「我的兒啊,我的兒啊!」

  木婉清只聽得兩聲,便覺心旌搖搖,似乎神不守舍。南海惡神「呸」的一聲,在地下吐了口痰,說道:「哭喪的來啦!」跟著提高聲音,叫道:「哭甚麼喪?老子在這兒等得久了。」那聲音仍是若有若無的叫道:「我的兒啊,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。」木婉清只聽得心煩意亂,問道:「這是第四惡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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