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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▼第五回 黑衣女子

  鍾夫人一驚,從神思恍惚的心情中回了過來,忙問:「小女怎麼了?」段譽背過身去,撩起長袍,從腰間裏解下那條青靈子來,雙手呈給鍾夫人,道:「伯母請看,這是令愛命晚生帶來的信物。」鍾夫人一見青靈子,雙眉微蹙,臉有厭憎之色,上身向後讓了開去,道:「公子居然也不怕這等毒物,請你放在這邊屋角落裏罷。」

  段譽見她怕蛇,暗暗驚奇,當下將青靈子圈成一團,放在屋角落裏,隨將如何與鍾靈在無量山劍湖宮中相遇,如何自己多管閒事而惹上了神農幫,如何鍾靈被迫用金靈子咬傷多人,如何鍾靈被扣而命自己前來求救等情一一說了,只是沒提到湖底玉像一節。鍾夫人默不作聲的聽著,臉上憂色越來越濃,待段譽說完,她悠悠嘆了口氣,道:「這女孩子一出去就闖禍。」段譽道:「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,須怪不得鍾姑娘。」

  鍾夫人怔怔的瞧著他,低低的道:「是啊,這原也難怪,當年——當年我也是這樣——」段譽道:「怎麼?」鍾夫人一怔,一朵紅雲飛上雙頰,她雖人至中年,嬌羞之態,不減妙齡少女,忸怩道:「我……我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。」她一說「想起了另外一件事」,臉上紅得更厲害了,忙岔口道:「我想這件事有點難辦。」

  段譽見她神態不安,心道:「她女兒倒比她大方得多。」便在此時,忽聽得門外一人冷冷的道:「我這萬劫谷裏的規矩,你沒聽說過麼?」鍾夫人吃了一驚,低聲道:「外子來了,他——他最是多疑,段公子暫且躲一躲。」段譽道:「晚生終須拜見前輩,不如——」鍾夫人一手按住了他口,另一手拉著他手臂,將他一把便拖到了東邊廂房之中,低聲道:「你躲在這裏,千萬不可出半點聲音。外子性如烈火,稍有疏虞,你性命難保,我也救你不得。」莫看鍾夫人嬌怯怯的模樣,也是一身武功,這一拖一拉,段譽半點也反抗不得,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,心下暗暗生氣:「我遠道前來報訊,好歹也是個客人,躲躲閃閃的,可不像個小偷?」

  隔著板壁,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道:「小女的師姊為毒蛇所噬,命在旦夕,萬望老前輩高抬貴手——」說話之間,三個人走進廳中。段譽將右眼湊到壁縫中,向外一張,只見一個青衫女子,背插長劍,手中橫抱著另一個女子,不住口的哀求。一個黑衣男子身形極高極瘦,面向廳外,瞧不見他的相貌,只是見到他一雙小扇子般的大手,垂在身旁,形狀甚是特異。鍾夫人道:「這兩位是誰?怎能到咱們這谷裏來?」那青衫女子將手中抱著的女子輕輕放下,一面問道:「這位是鍾夫人罷?」

  鍾夫人點了點頭,那女子道:「小女子范霞,是陝西華山派門下,拜見鍾夫人。」說著磕下頭去,執禮甚是恭敬。鍾夫人忙道:「不敢當。范姑娘請起。」一面還禮,一面伸手扶起。段譽見這范霞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,濃眉大眼,有若男子,一臉英悍之氣。聽她說道:「小女和師姊施雲,奉師命因事來滇,路過無量山,師姊不慎,為一條金蛇所傷——」段譽聽到「一條小小的金蛇」,心念一動:「莫非便是鍾姑娘的金靈子麼?」

  鍾夫人道:「不知如何為金蛇所傷?」范霞道:「咱二人走得累了,在路旁休息,一條小金蛇從草中遊了出來,師姐見它遍身金光燦爛,甚是奇特,便拔劍去撩它一下,不料小蛇一竄上來,便在師姊手腕上咬了一口,師姊登時昏倒——」那黑衣男子冷冷的道:「你把金蛇殺了,將蛇膽給你師姊服下,便可救得她性命。」范霞道:「這金蛇來去如電,一竄便鑽入草中不見了,小女子急於救師姊,沒想到殺蛇。」

  那黑衣男子哈哈大笑道:「金靈子來去如電,你知道就好了,比你們再強十倍的高手,也制它不住,好沒來由的用劍去撩它幹麼?送了性命,也是活該。」鍾夫人道:「人家傷也傷了,遠道前來求救,你也不用說這些機刺的話了。」段譽聽她的口氣,才知這人便是鍾靈之父、萬劫谷的谷主了。只聽這人又是哈哈一笑,轉過頭來,段譽一見他的臉,不禁吃了一驚,原來好長一張馬臉,眼睛生得甚高,一個圓圓的大鼻子卻和嘴巴擠在一塊,以致眼睛與鼻子之間,留下了一大塊一無所有的空白。

  鍾靈的容貌明媚照人,那想到她的生身之父也是如此醜陋。鍾谷主本來滿臉嘲弄之色,一轉過來對著娘子,立時轉為柔和,使他一張醜臉上帶了三分可親神態,笑道:「好罷,娘子說怎麼辦就怎麼辦。」段譽又是暗暗奇怪:「適才鍾夫人一聽丈夫到來,便嚇得甚麼似的,但瞧鍾谷主的神情,卻又是對她既愛且敬。」

  范霞也瞧出了這一點,當即又跪了下去,說道:「求鍾谷主,鍾夫人救救我師姊此命,我師姊妹固是終身戴德,家師亦感盛情。」鍾谷主道:「你師父是傅伯歧傅大麻子罷?他是晚輩我要他感我甚麼情?當年我死的時候,他幹麼不來弔喪?我在棺材中可知道明明白白。」他這幾句話段譽固是聽得發怔,范霞也是莫名其妙,心想:「你好端端在這裏,甚麼又是弔喪,又是棺材的?」鍾谷主突然提高聲音問道:「我逝世多年,外間無人知道我尚在人間,是誰指點你到來尋我?你怎地知道進入萬劫谷的門戶?」這幾句話問得十分嚴厲,雙眉下垂,嘴觀歪斜,神色更是極為可怕。

  范霞道:「小女子無法救得師姊,十分惶急,只得抱了師姊急奔,想到市鎮上找位大夫相救,正奔之間,忽然見到道旁有一位黑衣姑娘,伸手去捉一條小蛇,這小蛇全身金光閃閃,便是那條金蛇。小女子急忙出聲警告,說這條蛇奇毒無比,叫她快快躲開。不料這姑娘並不睬我,一伸手便將金蛇捉了,揣入懷中。小女子大喜,心想她既會制服這條金蛇,想必是有治蛇的本領,當即苦苦哀求。她說她不會療毒,普天下只有一人治得,於是指點我前來求懇谷主。小女子拜問她姓名,她卻不肯說。」

  鍾谷主和夫人對望了一眼,哼了一聲道:「果然是她,這人不懷好意,非將我逼了出去不可。都是靈兒惹的事,無端端將金靈子帶出谷去,傷人闖禍。」他轉頭問范霞道:「那女子又說了甚麼沒有?」范霞道:「沒有了。」鍾谷主冷冷的道:「當真沒有了?」范霞囁嚅道:「那位姑娘好像又說:『路是有這麼一條,只是你進去之後,未必能夠全身出來,還得好好想一想。』」

  鍾谷主道:「是了!你想過沒有?」范霞爬在地下又磕了一個頭,道:「谷主慈悲,夫人慈悲。」鍾谷主道:「你起來!兩條路你任擇一條。第一條路,你和你師姊終身在我谷中服侍我娘子。第二條路,你二人斬斷雙手,割了舌頭,以免出去洩露我這谷中秘密。」范霞顫聲道:「小女子奉師父之命,來雲南辦一件要事,此事未辦,若在谷中服侍夫人,那是有違師命——」鍾谷主道:「那你是選第二條路了?」

  范霞走上兩步,抱住鍾夫人的腿,道:「夫人見憐,小女子出谷之後,決計不敢多說一言半句,若是多口多舌,身受千刀萬剮之慘。」鍾谷主嘿嘿冷笑,道:「我鍾萬仇若不是信旁人的誓言,今日也不會躲在這死谷裏扮死人,做縮頭烏龜了。」突然間左手一探,將范霞的後領提了起來。范霞的身材在女子中也算是高的了,但被鍾萬仇一提起,雙足離地三尺有餘,驚惶失措尖聲呼叫起來,同時右足飛出,直踢鍾萬仇胸膛。

  鍾萬仇更不躲閃,坦胸受她這一腳,只聽喀喇一聲響,范霞足踝已斷。鍾萬仇右手揮出,隱隱烏光閃動,似乎他右手中藏著一件匕首之類的短兵刃,嗤嗤兩聲輕響過去,范霞雙手齊腕而斷。鍾夫人哼了一聲,鍾萬仇雙指探出,范霞一聲悶哼,口中鮮血涔涔而下,想必舌頭也被割了。段譽只看得心驚肉跳,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,如何敢有半點聲響發出,心中卻想:「你雖斷了她雙手,割了她的舌頭,她還有一隻腳在沙上劃字,終於也能洩漏你這萬劫谷中的秘密。」

  只見鍾萬仇拋下痛得暈了過去的范霞,提起了地下昏迷不醒的施雲,照樣施為,斷了她雙手和舌頭。段譽只看得心頭火起,也不想自己身處險地,大聲喝道:「卑鄙無恥的膽小鬼,太不要臉了。」他此聲一出,鍾萬仇愕然失驚,鍾夫人也是嚇得臉無人色。

  段譽大踏步從板壁後走了出來,指著鍾萬仇道:「鍾先生,你膽子太小,非男子漢大丈夫之所為。」鍾萬仇一見他的容貌,臉上神色大為驚異,道:「你是段——啊,不是的——」

  段譽道:「在下段譽,身無半點武功,你要殺要剮,任你所為。但你若放了我出去,你這種濫殺無辜的殘暴之行,我必宣揚於江湖,好讓人人得知鍾萬仇是何等樣人。」

  鍾萬仇不怒反笑,仰天「哈哈」兩聲,說道:「鍾萬仇是何等樣人,難道江湖上還不知道麼?你這小子有沒有聽見過我當年在江湖上的外號?」段譽道:「不知。」鍾萬仇道:「在下鍾萬仇,外號人稱『見人就殺』!」說著這幾個字時,竟是十分的洋洋自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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