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一


  做畢這件事後,似是替玉像已稍效微勞,心中說不出的快慰,回到玉像面前,痴痴的獃著,心中著魔,鼻端竟似隱隱聞到蘭麝馥郁的馨香,由愛生敬,由敬成痴。大聲說道:「神仙姊姊,你若能活過來跟我說一句話,我便為你死一千遍,一萬遍,也如身登極樂,歡喜無限。」突然雙膝跪倒,拜了下去。

  他這一跪下,這才發覺,原來玉像前原有兩個蒲團,似是供人跪拜之用,他雙膝所跪的是一個較大蒲團,玉像足前另有一較小蒲團,想是讓人磕頭用的。段譽一個頭磕下去,只見玉像雙腳的鞋子內側,似乎繡得有字。段譽凝神看去,認出左足鞋上繡的是「叩首千遍,供我驅策」八字,右足鞋上繡的是「必遭奇禍,身敗名裂」八個字。

  這十六個字比蠅頭還小,那玉像所穿鞋子是湖綠色,十六個字以蔥綠細絲繡成,只比底色略深,若非磕下頭去,絕不會見到。縱然見到了,常人看到「叩首千遍,供我驅策」八字已是老大不願意,性子高傲,脾氣暴躁的,說不定已是一腳向玉像踢了過去,那「必遭奇禍,身敗名裂」這八字,更是任何人所不願見。

  但段譽已為這玉像的絕世容光所迷,只覺叩首千遍,原是出於本性,若能供其驅策,更是求之不得,至於為這位美人而遭逢奇禍,身敗名裂,亦是極所甘願,百死無悔。倘若換作一個老成持重,多見世面之人,即使不忌諱這種不祥字句,也不過一笑了之絕不會認真,不料段譽神魂顛倒之下,竟是一五、一十、十五、二十——口中數著,恭恭敬敬的向玉像叩起頭來。

  他磕到五六百個頭,已覺腰酸骨痛,頭頸漸漸僵硬,但想無論如何必須支持到底,要磕到一千個頭才罷。待磕到八百餘下,那個小蒲團竟慢慢低陷下去,每磕一個頭,小蒲團便陷下少許——

  又磕了幾十個頭,忽見地下陷入之處,露出三個小箭頭,斜斜向上,對準了他的額角,箭頭上隱隱閃著藍光,箭桿上一圈圈的都是鋼絲彈簧。段譽微一沉吟,已明其理,暗道:「好險,好險,原來這裏裝著毒箭,幸虧我是恭恭敬敬的磕頭,這蒲頭慢慢陷下,毒箭才不發射。倘若我用力在蒲團上踹得幾腳,帶動機括,毒箭便射入我小腹了。我磕足一千個頭,且看有如何變故。」

  當下又磕了數十個頭,那蒲團越陷越深,露出一塊銅片,上面刻得有字。段譽也不去看,直至足足一千個頭磕完,這才慢慢伸手去,輕輕拿起銅片,倒也並無其他機括。只見這銅片也是銅綠班爛,上面用細針刻得有幾行字道:「汝既磕足千頭,便已為我弟子,此後遭遇,慘不堪言,汝其無悔。本門蓋世武功,盡在各處石室之中,望靜心參悟。」

  段譽一看之下,好生失望,他為心不肯學武,這才離家出走,怎肯再來參悟甚麼蓋世武功?當下將銅片小心放歸原處,站起身來,雙腿麻得幾乎摔倒,自知三日不食,體力已是疲憊之極,心想:「我須得急覓出路,免誤性命。」但對這玉像終是戀戀不捨,回頭又看一眼。

  這一眼不看便罷了,只與玉像的雙眸一對,心下便又痴痴的顛倒起來,又獃看了半晌,這才一揖到地,說道:「神仙姊姊,我不做你弟子,你的蓋世武功我也是不學的。今日我身有要事,只得暫且別過,救出鍾家姑娘之後,再來和姊姊相聚。」狠一狠心,大踏步走出石室,只見室旁一條石級,斜向上引,段譽跨步而上,一步三猶豫,幾次三番的想回頭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,化了好大決心,這才克制住了。走到一百多級時,已轉了三個彎,隱隱聽到轟隆轟隆的水聲,又行二百餘級,水聲已是振耳欲聾,前面並有光亮透入。段譽加快腳步,走到石級的盡頭,前面是個僅可容身的洞穴,他探頭向外一張,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。

  原來一眼望出去,外邊怒濤洶湧,水流湍急,竟是一條大江。江邊兩岸山石壁立,嶙峋峨嵯,段譽一看這等情勢,已是到了瀾滄江畔。他又驚又喜,從洞中爬了出來,見容身之處離江面有十來丈高,江水縱然大漲,也不會淹進洞來,但要上到平地,卻也得攀過幾處斷澗危崖。段譽靠著青靈子之助,手腳齊用,狼狽不堪的爬了上去。他將四下裏地形牢牢記在心中,以備救人之事一了,再來此處。

  這兩岸盡是山石,小路也沒一條,段譽走出七八里地,見到一株野生桃樹,樹上結實累累,他採來吃了個飽,精神為之一振,又走了十餘里,才發現小徑。沿著這小徑行去,將近黃昏,方覓到一條過江的鐵索橋,只見橋邊石上,刻著「善人渡」三個大字。

  段譽一見「善人渡」三字,心下又是一喜,原來鍾靈指點他的途徑,正是要過「善人渡」的鐵索橋。當下扶著鐵索,從橋上走了過去。那橋共是四條鐵索構成,兩條在下,上鋪木板,以供行走,兩條在旁作這扶手,段譽一踏上橋,幾條鐵索便是一晃一晃,行到江心,鐵索晃得更是厲害,一瞥眼間,但見江水盪盪,如快馬奔騰般從腳底飛過,只要一個失足,捲入江水,任你多好的水性未必能夠活命。他不敢向下再看,雙眼望前,戰戰兢兢,一步步的挨到了橋頭。

  他坐在橋邊歇了一陣,這才依著鍾靈指點的路徑,快步而行。鍾靈所居的山谷,據說叫做「萬劫谷」,入口處乃是一個墳墓。段譽彎彎曲曲的行走,繞山坳,穿森林,到得那墓地時天色已是昏黑。他從左數起,數到第七座大墳,只見墳前一塊墓碑,上寫「萬仇段之墓」五個大字,段譽心中一怔,尋思:「這名好生奇怪,怎麼叫做『仇段』?」

  那日鍾靈和他分手之時,說的是從左首數起的第七座大墳,沒提到墓碑上所刻死者的名字,此刻段譽見到「萬仇段」三字,心下不免暗自嘀咕,但眼見四下裏暮靄陣陣,樹影搖動,放眼所至,盡是高高低低的墳墓,不敢多所耽擱,便照著鍾靈的指點,將墳碑用力往左一扳,跟著又往右連扳兩下,再左兩次,然後在碑上五字的中間一行字用力踢了三腳。這中間一個字正是「段」字,段譽性子向來倜儻瀟灑,三腳踢過,心下暗笑:「倘若是我爹爹,他一定不肯在這『段』字上連踢三腳。」

  正轉念間,只見墳旁兩塊大石忽然翻倒,露出一個入口之處,段譽向內一張,黑越越地甚麼也瞧不見,當下大著膽子,走進墳去,摸索著轉了個彎,只見數丈外一燈如豆,發出淡淡黃光。他向燈走近,心中突的一跳,原來燈旁放著一口棺材。他依著鍾靈吩咐,一口吹熄了燈,四下登時黑漆一團,過了好一會,但聽得呀呀聲響,那棺材蓋開了,一個女子聲音問道:「是小姐回來了麼?」

  段譽道:「在下段譽,受鍾姑娘之托,前來拜見谷主。」那少女「咦」的一聲,似乎頗感驚訝,道:「你——你是外人麼?我家小姐呢?」段譽道:「鍾姑娘遭遇凶險,在下趕來報訊。」那女子道:「你等一會,待我稟報夫人知道。」段譽道:「如此甚好。」心道:「鍾姑娘叫我先見母親,看來此事甚有指望。」

  他在黑暗中站了約有一頓飯時分,只聽得腳步之聲走近,先前那女子說道:「夫人有請。」段譽道:「我瞧不見。」黑暗中一隻手伸了過來,拉他的左手,引導他跨入棺材之中,沿著石級向前走去。行出數百步,眼前豁然開朗,來到一片種滿了花草之地。領路的女子放開他手,道:「尊客請隨我來。」月光之下,段譽見她約莫十七八歲年紀,衣飾作丫鬟打扮,想是服侍鍾靈的婢女了,問道:「姊姊如何稱呼?」那丫鬟回頭搖了搖手,示意要他不可說話。段譽見她臉有驚恐之色,便也不敢再問。

  那丫鬟引著他穿過一座樹林,沿著小逕向左首走去,來到一間瓦屋之前。她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,那門緩緩打開,她向段譽招招手,讓在一旁,請他先行。段譽走進門去,見是一間小廳,桌上點著一枝巨燭,桌椅精緻,壁間懸有書畫,長几上陳設著鼎彝玉器之屬,廳雖不大,佈置卻極高雅。他坐下後,那丫鬟獻上茶來,說道:「公子請用茶,夫人便即前來相見。」

  段譽喝了兩口茶,聽得環佩丁東,內堂走了一個婦人出來,身穿綠色綢衫,約莫四十歲左右年紀,容色清秀,眉目間依稀與鍾靈甚是相似,知道便是鍾夫人了。段譽站起身來,長揖到地,說道:「晚生段譽,拜見伯母。」鍾夫人微微一怔,襝衽回禮,說道:「公子萬福!」一抬頭看到他的容貌,不禁臉上變色,身子一晃,踉蹌著退了兩步,喘息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」段譽道:「伯母!」鍾夫人道:「你——你也姓段?」

  段譽記起鍾靈曾叫他最好不要自稱姓段,但他想天下姓段之人甚多,雲南一地,更不知有幾千萬個段姓男子,未必姓段的便都會一陽指,因此也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,這時見鍾夫人神色驚惶,才知鍾靈之話雖有深意,但再要撒謊,已來不及了,只得道:「晚生姓段。」鍾夫人道:「公子仙鄉何處?令尊名諱如何稱呼?」段譽心想:「這兩件事可得說個大謊了,免得被她猜破我的身世。」便道:「晚生是江南臨安府人氏,家父單名一個『龍』字。」

  鍾夫人長噓了一口氣,道:「公子請坐。」兩人坐下後,鍾夫人左看右瞧,不住的打量於他。段譽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,說道:「令嬡身遭危難,晚生特來報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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