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三


  段譽微微一驚,隨即胸中升起一團正氣,朗聲道:「原來濫殺無辜,原來你的本性,不過好殺之人,向來天不怕,地不怕,那有似你這等畏首畏尾,怕前怕後。」,似乎觸痛了他的心事,一時卻不發作。段譽此時早已不顧生死,又道:「我瞧你武功高強,只道是條鐵錚錚的好漢子,若是打不過人家,索性捨了性命不要,跟他拚個同歸於盡,偏偏躲躲閃閃,唯恐旁人洩漏了你藏身之所,折磨幾個無還手之力的女子,這——這難道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逕麼?」

  鍾萬仇臉上青一陣、紅一陣,似乎段譽所說,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,只見他眸子中兇光猛射,看來舉手便要殺人,獃了半晌,突然間砰砰兩拳,將一張桌子打得塌了半邊,跟著一腿踢出,牆壁上露出一個大洞。他雙手掩面,叫道:「我是膽小鬼,我是膽小鬼!」猛地發足向外奔出。

  在這當時,鍾夫人嚇得全身搖搖欲倒,手扶牆壁,沒想到丈夫這次竟沒出手殺了段譽。她轉身來,問道:「段公子,你——你當真不會武功?」說著輕輕在他後心輕拍了一拍。這所拍之處,乃是人身要害,只要她內勁稍吐,段譽不死既傷,但段譽確是不會半點武功,絲毫不知危險,坦然道:「晚生沒練過武功,這等傷人害人的功夫,實是不屑學得。」

  鍾夫人道:「你——你好大的膽子,竟是和他——和他一模一樣。」段譽道:「和誰一模一樣?」鍾夫人又是臉上一紅,不答他的話,拍了兩下手,招呼那丫鬟進來,道:「給這兩位姑娘敷上金創藥,莫讓她們失血過多。」那丫鬟答應,抱著施雲、范霞進了廂房之中,瞧她神色竟是絲毫不以為異,看來這等殺人殘肢之事,她是司空見慣了。

  鍾夫人一手支頤,暗自凝思,臉上神色不定,顯是心中有一件極大的疑難無法決斷。段譽適才激於一時義憤,出言向鍾萬仇衝撞,原是拚了一死,但這時看到地下幾灘殷紅的血跡,心下卻又不禁怕了起來,暗道:「我得快快設法逃走,否則不但性命難保,而且死得慘不堪言。」

  他幾步跨到門邊,向鍾夫人一揖,道:「晚生訊已帶到,便請鍾夫人急速設法,相救令愛。」鍾夫人道:「公子且慢。」段譽停住了步。鍾夫人道:「公子有所不知,外子當年曾立下重誓,終身不出此谷一步。小女為人所擒,外子是決許不能去搭救於她……嗯,事到如今,我隨公子去罷。」

  段譽又驚又喜道:「鍾夫人能和我同去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」他忽然想起鍾靈說過的一句話,問道:「夫人能治得金靈子之毒麼?」鍾夫人搖了搖頭,道:「我不能治。」段譽道:「那麼——那麼……」鍾夫人回進臥室,匆匆留下一張字條,收拾了幾件隨身衣物,轉身出來,說道:「咱們走罷!」當先便行。段譽百忙中拾起地下的青靈子,盤在腰間。

  別瞧她嬌怯怯的模樣,腳下卻比段譽快速得多。段譽終是不放心,說道:「夫人既不會治療蛇毒,只怕神農幫不肯便放了令愛。」鍾夫人淡淡的道:「誰要他放人?神農幫膽敢扣留我女兒,要脅於我,那是活得不耐煩了。我不會救人,難道殺人也不會麼?」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,只覺鍾夫人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言語之中,所含殺人如草芥之意,實不下於鍾萬仇那種兇神惡煞的行徑,但他一表斯文靦腆,相形之下,似乎只有更加的令人可怕。

  兩人說話之間,已奔出里許,忽聽得一人厲聲喊道:「夫人,你——你到那兒去?」段譽回過頭來,只見正是鍾萬仇,從大路上如飛般追來。鍾夫人伸手穿到段譽腋下,喝道:「快!」提起他身子,疾竄而前。段譽雙足離地,在鍾夫人提掖之下,已是身不由主。二前一後,三人都是如同星馳電掣,一息間奔出數十丈。鍾夫人的輕功比之丈夫尚高一籌,但她終究多帶了個人,被鍾萬仇漸漸追了上來。段譽心下焦急,知道只須一出谷口,鍾萬仇信守毒誓,便不會追出谷來,心中轉過一個念頭:「武功雖是害人之物,但我若學會輕功,卻是有益無害。」這時恨不得自己能快奔幾步。

  眼見離谷口已不過十餘丈,段譽覺到鍾萬仇的呼吸,竟已噴到後頸。突然嗤的一聲響,段譽背上一涼,後心衣服被鍾萬仇扯去了一塊。鍾夫人左手運勁一送,將段譽擲出丈許,喝道:「快跑!」右手已抽出長劍,向後刺去,要阻止鍾萬仇追阻,若憑鍾萬仇的武功,這一劍自是刺他不中,何況鍾夫人更是絕無傷害丈夫之意,不料她一劍刺出,只覺劍身微微受阻,劍尖竟已刺中了丈夫胸口。原來鍾萬仇不避不讓,甘受妻子這一劍。

  鍾夫人大吃一驚,急忙回頭,當下不敢拔劍,只見丈夫一臉憤激之色,眼眶中隱隱含淚,胸口殷紅一灘,道:「婉清,你……終於要離我而去了?」鍾夫人見自己這一劍刺中他胸口正中,雖不及心,但劍鋒深入數寸,丈夫生死難料,惶急之下,忙拔出長劍,撲上去按住他的劍創,但見血如泉湧,從手指縫中噴了出來。鍾夫人怒道:「你為甚麼不避?」鍾萬仇苦笑道:「你既要離我而去,我還不如死了的好。」鍾夫人道:「誰說我離你而去?我出去幾天就回來的。我是去救咱們女兒。」三言兩語,將鍾靈被神農幫擒住的事說了。

  段譽見到這等情形,嚇得獃了,定了定神,忙撕下衣襟,手忙腳亂的來給鍾萬仇裹傷,不料鍾萬仇忽地飛出左腿,將他踢了個觔斗,喝道:「小雜種,我不要見你。」問鍾夫人道:「你是騙我的,我不信。明明是他……是他來叫你去。這小雜種便是成了灰,我也認得他……他還出言羞辱於我……」說著大咳起來,這一咳,傷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厲害了。他突然記起一事,向段譽道:「上來啊,我雖是身受重傷,未必便怕你的一陽指!上來動手啊。」

  段譽這一交摔跌,左頰撞上了一塊小小的尖石,狼狽萬狀的爬了起來,半邊臉上都是鮮血,說道:「在下江南段譽,實不會甚麼一陽指、二陽指。」鍾萬仇又咳了幾聲,怒道:「小雜種,你裝甚麼蒜?你……你去叫你的老子來罷!」他這一發怒,咳得更加狠了。鍾夫人道:「你這時瞎疑心的老毛病終究不肯改。你既不能信我,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乾淨。」說著拾起地下長劍,便往頸中刎去。

  鍾萬仇一把搶過,臉上登現喜色,道:「娘子,你真的不是隨這小雜種而去?」鍾夫人嗔道:「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,甚麼老雜種,小雜種的!我隨段公子去是要殺盡神農幫,救回咱們的寶貝女兒。」鍾萬仇雖在重傷之下,但見妻子輕嗔薄怒,愛憐之情更甚,陪笑道:「既然如此,那就算是我的不是。」

  鍾夫人察看他的傷口,但見鮮血兀自泊泊湧出,流淚道:「怎——怎樣是好?」鍾萬仇大喜,伸手攔住她腰,道:「婉清,你為我這麼擔心,我便是立時死去,也不枉了。」鍾夫人暈生雙頰,輕輕推開了他,道:「段公子在這兒,你也這麼瘋瘋顛顛的。」她見丈夫神情委頓,臉色漸白,心下也怕了起來,道:「我不去救靈兒啦,她自己闖的禍,讓她自己聽天由命罷。」扶起了丈夫,問段譽道:「段公子,你去跟司空玄說,我丈夫已經——已經死了。他若是膽敢動我女兒一根毫毛,叫他別忘了『香藥叉木婉清』的辣手。」

  段譽見到這等情景,料想鍾萬仇固是不能親行,鍾夫人也不能捨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兒,憑著「香藥叉木婉清」這六個字,是否能嚇到司空玄,實在大有疑問,看來自己腹中這「斷腸散」的劇毒,那是萬萬不能解救的了。他一怔之下,心想:「事已至此,多說也是無益。」便道:「既是如此,晚生這便前去傳話。」

  鍾夫人木婉清見他說去便去,發足即行,作事之瀟灑無礙,又使她記起心中那個人來,叫道:「段公子,我還有一句話說。」輕輕放開鍾萬仇的身子,縱到段譽身前,從懷中摸了一件物事出來,塞在段譽手中,低聲道:「你將這東西趕去交給段正明——」段譽聽到「段正明」三字,臉上忍不住變色。木婉清心細如髮。說到「段正明」這三字時,原是在注視段譽的臉色,當下輕輕嘆了口氣道:「你還想瞞我麼?盼你能及時趕到,救得靈兒和你自己的性命。」不等段譽回答,轉身奔到丈夫身畔,扶起了他,逕自去了。

  段譽提起手來,一看鍾夫人塞在他手中之物,原來是一隻鑲嵌得極精緻的黃金鈿盒,他揭開盒蓋,見盒中一塊紙片,色變淡黃,顯是時日已久,紙上隱隱還濺著幾滴血跡,上寫「癸亥年二月初五丑時」十字,筆緻娟秀,似是出於女子之手,此外更無別物。

  段譽心道:「這是那一個人的生辰八字?鍾夫人要我去交給爹爹,不知有何用意?這生辰八字,如何能救得鍾姑娘和我的性命?鍾夫人似已猜到我是爹爹的兒子,這鍾萬仇口口聲聲罵我,看來也認出咱父子容貌相似,難道他和爹爹有仇麼?」正沉吟間,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:「段公子慢走。」

  段譽回過頭來,只見一個身穿布衣短打的老人快步走來。那老人走到近處,行了一禮,道:「小人鍾福,奉夫人之命,恭送公子出谷。」段譽點了點頭,道:「甚好。」當下鍾福在前領路,出了谷口,又從那棺材及墓中出來。他領著段譽走另一條小路,行了六七里地,來到一所大屋之前。鍾福道:「公子請在此稍候。」他並不打門,一縱身便躍進牆去。此時天色早已全黑,段譽望著天上淡淡星光,忽地想起了湖底那座美人玉像來。

  猛聽得門內忽律律一聲長聲馬嘶,段譽不自禁的喝采:「好馬!」那門啊的一聲開了,探出一個馬頭,一對馬眼在黑夜中閃閃發光,顧盼之際,已顯得神駿非凡,嗒嗒兩聲輕響一匹黑馬跨了出來。馬蹄著地甚輕,似是一匹小馬,但瞧那馬的身材,卻是四腿修長,雄偉高昂。牽馬的是個垂鬟小婢,黑暗中看不清面貌,似是十四五歲年紀,相貌亦甚娟秀。

  鍾福跟隨其後,說道:「段公子,夫人怕你未能及時趕到大理,特向此間主人借得駿馬,以供公子乘坐。」段譽見過駿馬甚多,單聞這馬嘶鳴之聲,已知是萬中選一的良駒,說道:「多謝了!」便欲伸手去接馬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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