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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八


  戚芳只想找個機會逃了出去,她挨在吳坎的屍體之旁,心中說不出的厭惡,又怕給萬氏父子發覺,只是想不出逃走的法子。

  萬震山道:「咱們先得處置了屍體,別露出馬腳。」萬圭道:「還是跟料理戚長發一樣麼?」萬震山微一沉吟,道:「嗯,還是用那老法子。」戚芳淚水滴了下來,心道:「他們怎樣對付我爹爹?」

  萬圭道:「就砌在這裏麼?你睡在這裏,恐怕不大好!」萬震山道:「我暫且搬去跟你住。只怕還有麻煩的事,人家怎能輕易將劍譜送到咱們手中?咱爺兒倆須得合力對付。將來發了大財,還怕沒有地方住麼?」戚芳聽到了這個「砌」字,霎時之間,便如一道閃電在腦中一掠而過,登時明白了:「他……他將我爹爹的屍身,砌在牆中,毀屍滅跡,怪不得我爹爹一去之後,始終沒有消息。怪不得公公……不,不,不是公公,怪不得萬震山這奸賊半夜三更會起身砌牆。他做了這件壞事,心中不安,得了離魂病,睡夢中也會起身砌牆。這奸賊……這奸賊居然還會心中不安……」

  只聽萬圭道:「爹,到底這劍譜有甚麼好處?你說咱們要發大財?可以富甲天下?難道……難道這不是武功秘訣,是一個大寶藏?」萬震山道:「當然不是武功秘訣,劍譜中說的,是一個大寶藏的所在。梅念笙老兒要將這劍譜傳給旁人,嘿嘿,這老不死的。圭兒,快,快,將那劍譜去取來。」

  萬圭微一遲疑,從懷中掏了那本書出來。原來戚芳一塞入西偏房的牆洞之中,萬圭跟著便去取了出來。那本書被戚芳弄濕了,封皮兀自未乾。萬震山向兒子瞧了一眼,心中想:「你剛才為什麼遲疑?為什麼不爽爽快快的將劍譜取出?你是想瞞著我,將這本書獨吞麼?」但這時候沒心思去細想這件事,他一頁頁的翻過去。

  這部唐詩在血水中浸了一會,兩邊封皮上下的幾頁都濕透了,中間的書頁卻仍是幹的。萬震山低聲道:「這劍譜咱父子是否能保得住,實在還很難說。咱們先查知了書中的奧秘,便再給人奪去,那也不要緊了。你拿枝筆來,好好記著。素心劍法的第一招,出自杜甫的《春歸》。」

  他伸手指沾濕了唾涎,去濕杜甫那首《春歸》詩旁的紙頁,只聽他輕輕歡呼了一聲:「是個『四』字!四,好,『苔徑臨江竹』,第四個字是『江』,你記下了。第二招,仍是杜甫的詩,出自《重經昭陵》。」他又沾濕手指,去濕紙頁:「不錯,不錯,是『五十一』!」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數下去:「一五、一十、十五、二十……『陵寢盤空曲,熊羆守翠微』,第五十一個字,那是個『陵』字。『江陵』、『江陵』,妙極,原來果然便在荊州。」

  萬圭道:「爹爹,你說小聲些!」萬震山微微一笑,道:「對!不可得意忘形。圭兒,你爹爹一世心血,總算沒白花,這個大秘密,畢竟給咱們找到了!」突然之間,他將書掩上,低聲道:「圭兒,敵人為甚麼將這本劍譜送到我的手中,我知道啦!」萬圭道:「那是什麼緣故?我一直想不透。」

  萬震山道:「敵人得了劍譜,卻詳不出其中的秘奧,又有甚麼屁用?咱們的素心劍法,每一招的名稱都是一句唐詩,別門別派的人,那就不會知道。這世界上,只有我和言達平二人,這才記得清楚。只有我和他,才知道第一招出於甚麼詩,第二招又出於甚麼詩。才知道第一個字要到《春歸》這首詩中去尋,第二個字要到《重經昭陵》這首詩中去尋。」萬圭道:「爹,你連我也不教。」萬震山臉上微有尷尬之色,道:「我有八個弟子,大家日夕都在一起,若是單單教你,他們定會知覺,那便是不妙了。」

  萬圭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爹,原來敵人是有陰謀的,他要咱們尋到了這部唐詩中的秘奧,讓咱們去尋訪寶藏,他就來個『黃雀在後』,來個『強盜遇著賊爺爺』。」萬震山道:「這就猜得對了!咱們須得步步提防,別落得個一場辛苦,得不到寶藏,連性命也送在他人之手。」他又沾濕了手指,去尋第三個字,說道:「咱們劍法的第三招,出於處默的《聖果寺》,這是第三十三個字『下方城郭近,鐘磬雜笙歌』中的『城』字,『江陵城』,對啦,對啦!那還有甚麼可疑心的?咦,怎麼這裏癢得厲害?」

  他伸右手在左手背上搔了幾下,覺得右手上也癢,又伸左手去搔了幾下。

  萬震山在手背上搔了幾下,也不在意,又去看那劍譜,說道:「這第四招,唉,好癢!」一低頭,向自己左手上看去,只見手背上長了三條墨痕,微覺驚詫:「今天我又沒寫字,手背上怎麼有黑墨?」只覺雙手手背上越來越癢,一看右手,也是有好幾條縱橫交錯的墨痕。

  萬圭「啊」的一聲,道:「爹爹,哪……哪裏來的?這好像是言達平那廝的花蠍之毒。」萬震山給他一言提醒,只覺手上癢得更加厲害了,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癢。

  萬圭叫道:「別搔,是……是你指甲上帶毒過去的。」萬震山叫道:「啊喲!果真如此。」登時省悟道:「那小淫婦將劍譜浸在血水之中,你的血中含有蠍毒……吳坎這小賊,偏不肯爽爽快快的就死,卻在我手上搔了這許多血痕。他媽的,蠍毒傳入了傷口之中,好在不多,諒來也不礙事。啊喲,怎地越來越痛了,哎唷,哎唷……」忍不住大聲呻吟了起來。

  萬圭道:「爹,你這蠍毒中得不多,我去舀水來給你洗洗。」萬震山道:「不錯!」大聲叫道:「桃紅,桃紅!打水來!」萬圭眉頭蹙起,心道:「爹爹驚得糊塗了,桃紅早給他趕走了,這會兒又來叫她。」拿起一隻銅盆,快步出房,在天井的七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水,端進來放在桌上。萬震山忙將雙手浸入了清水之中,一陣冰涼,痛癢登減。

  哪知道萬圭所中的蠍毒遇上解藥,流出來的黑血已變成另外一種毒質,其毒性比之原來的蠍毒更是厲害得多,何況萬震山手背上被吳坎抓出血痕深入肌理,一碰到這劇毒,實比萬圭中毒更深。他在清水中浸得片時,只見一盆水登時變成了淡墨水一般。这黑水由淡轉深,頃刻之間,變成了一盆濃濃的墨汁相似。

  萬氏父子相顧失色。萬震山將手掌提了起來,不禁「啊」的一聲,失聲驚呼,只見兩隻手幾乎腫成了兩個圓球。便是萬圭那天晚上為花蠍所螫,也決沒這般厲害。萬圭道:「啊喲不好,只怕不能浸水!」萬震山痛得急了,飛起一腿,踢在他的腰裏,罵道:「你既知不能浸水,怎麼又去舀水來?這不是存心害我麼?」萬圭吃了一腿,痛得蹲下身去,道:「我本來又不知道,怎麼會是害你?」

  戚芳在床底下聽得父子二人爭吵,心中也不知是淒涼,還是體會到了復仇的喜悅。

  只聽得萬震山只是叫:「怎麼辦?怎麼辦?」萬圭道:「我樓上有些止痛藥,雖不能解毒,卻可止得一時之痛,要不要敷一些?」萬震山道:「好,好,好!快去拿來!」萬圭道:「是否有效,孩兒可就不知,說不定越敷越是不對頭,爹爹又要踢我。」萬震山罵道:「王八羔子!這會兒還在不服氣麼?老子生了你出來,踢一腳又有甚麼大小了?快去,快去拿來。」萬圭應道:「是!」轉身出去

  萬震山見兒子出去之時,臉上猶有悻悻之色,而自己雙手腫脹難當,手背上的皮膚黑中透亮,全無半點皺紋,便如一個吹脹了的豬尿泡一般,再稍有脹大,勢非破裂不可。他生怕兒子耽擱了時候,道:「我和你一起去!」將素心劍譜往懷中一揣,便健步如飛,搶出房門,趕在萬圭之前。

  戚芳一聽二人遠去。忙從床底爬了出來,自忖:「卻到哪裏去好?」一霎時間,六神無主,只覺茫茫大地,竟無一處可以安身:「他們害死我爹爹,此仇豈可不報?但這血海深仇,卻如何報法?說到武功、機智,我和公公、萬郎實是差得太遠,何況他們認定我和吳坎結了私情,一見面就會對我痛下殺手,我又如何抵擋?眼下只有去……去尋找狄師哥,再定計較。空心菜呢?我怎能撇下了她?」一想到女兒,當即拔步奔向後樓,決意抱了女兒先行逃走,再想復仇之法。在她內心,又還不敢十分確定萬氏當真是害死了她父親。萬震山是個心狠手辣之徒,但萬圭呢?對於丈夫的柔情蜜意,終不能這麼快便決絕的拋卻!

  她奔到樓下,聽得萬震山嘶啞的聲音在大叫大嚷,心想:「這麼叫法,要將空心菜吵醒了!」慈母愛護子女之心實是無微不至,一想到女兒會大受驚嚇,便顧不得自身的危險,輕輕走上樓去,小心不讓樓梯發出聲息。空心菜的臥房便在她夫妻的臥室之後,只用一層薄板隔開。戚芳溜進那間小房,自己臥房中的燈光映了進來,只見女兒睜大了眼,早已醒轉,臉上滿是恐怖之色,一見母親,小嘴一扁,便要哭叫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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