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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


  萬震山又逐一叫四弟子孫均、五弟子卜垣進來,說的話大致相同,只是叫孫均到城南一帶仔細查查,叫蔔垣到城東一帶察訪。吩咐蔔垣之時,隨口加上一句:「讓吳坎查訪城西一帶,馮坦和沈城策應報訊。你萬師哥傷勢未痊,不能出去了。」蔔垣道:「是,萬師哥還當多多休養。」開門出去。

  戚芳知道,這些話都是故意說給吳坎聽的,好令他不起疑心。只聽得萬震山道:「吳坎進來!」這聲音和召喚魯坤等人之時一模一樣,既不更為嚴厲,也不特別溫和。戚芳見房門又打開了,吳坎的右腳跨進門檻之時,有點遲疑,但終於走了進來。這雙腳向著萬震山移了幾步,站住了。戚芳見他的長袍下襬微動,知道他心中害怕,身子在發抖。

  只聽萬震山道:「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,你知不知道?」吳坎道:「弟子在門外聽師父說。便是那個賣藥郎中。這人是弟子引他進來給萬師哥看病的,真沒想到是敵人,師父原諒。」萬震山道:「這人是喬裝改扮了的,你看他不出,也怪你不得。明天一早,你到城西一帶查察查察,如果見到他,務須留神他的動靜。」吳坎道:「是!」

  突然之間,萬震山雙腳一動,站了起來,戚芳忍不住伸手揭開床帷一角,向外張去,一看之下,不由得大驚失色,險些失聲叫了起來。

  戚芳從床底一眼瞧將出去,只驚得目瞪口呆,只見萬震山雙手扼住了吳坎咽喉,吳坎剛伸手使勁去扳萬震山的兩手,卻是毫無效用。但見吳坎的一對眼睛向外凸出,像金魚一般,越睜越大。萬震山的兩隻手手背上被吳坎的指甲抓出一道道血痕,但他扼住了吳坎咽喉,說甚麼也不放手。吳坎一雙手慢慢張了開來,無力抗拒。戚芳見他的舌頭也伸了出來,神情十分可怖,不禁一顆心跳得十分厲害。

  過了一會,萬震山鬆開雙手,將吳坎放在椅上,他早有預備,在桌上拿起兩張事先浸濕了的棉紙,貼在吳坎的口鼻之上。這麼一來,吳坎再也不能呼吸,也就不能醒轉。

  戚芳心想:「公公說過,他們是荊州的世家,不能隨便殺人。吳坎的父親聽說是個鄉紳,決不能就此罷休,這件事可鬧得更加火了。」便在這時,忽聽得萬震山大聲喝道:「你做的事,快快自己招認了吧,難道還要我動手不成?」戚芳又是大吃一驚:「原來公公早瞧見了我。唉,有什麼法子,只好出去,反正我也是不想活了!」可是心中卻也並不驚惶,反而有釋然之感:「死在他手裏也好,反正我是不想活了!」她正要從床底出去,忽聽得吳坎說道:「師父,你……要我招認甚麼?」

  戚芳這一驚實在是非同小可,怎麼吳坎又說起話來,難道是他死而復生了?但,明明不是,他斜倚在椅上,動也不動。戚芳從床底望將出去,看到萬震山的嘴唇在動。「甚麼?是公公在說話,不是吳坎說的。但明明是吳坎的聲音?」只聽得萬震山又大聲道:「招認甚麼?哼,你裏應外合,勾結匪人,想要在荊州城裏做一件大大的案子。」

  「師父,做……甚麼案子?」

  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,確是萬震山在學著吳坎的聲音,難為他學得這麼像。」公公居然有這種學人說話的本領,我怎麼不知道,他這麼大聲學吳坎的聲音說話,有甚麼用意?」她內心已隱隱想到了一件事,但那只是朦朦朧朧的一團影子,一點也想不明白,她內心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。

  只聽萬震山道:「哼,你還道我不知道麼?你帶了那個賣藥郎中來到荊州城,這人其實是個江洋大盜,你和他勾結,想要闖進……」

  「師父……闖進甚麼?」

  「要闖進淩知府公館,去偷盜一份機密文件,是不是?你……你還想抵賴?」

  「師父,你……你怎麼知道?師父,請你老人家瞧在弟子平日對你孝順的份上,這件事一筆勾銷,弟子再也不敢了!」

  「這樣一件大事,哪容易這麼一筆勾銷?」

  戚芳發覺了,萬震山學吳坎的口音說話,其實並不很像,只是他壓低了嗓門,說得十分含糊,而且每一句話中總是帶上「師父」的稱呼,自己不斷的自稱「弟子」,在房外聽來,自然會當這是吳坎在說話。

  何況,大家眼見吳坎走進房來,聽到他和萬震山說話,接著再說之時,聲音雖然不像,但除了吳坎之外,又怎會另有旁人?

  只見萬震山輕輕托起吳坎的屍身,慢慢彎下腰來,左手掀開了床幔。戚芳嚇得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:「這一下公公定然是發現了我,他是非扼死我不可了!」燈光朦朧之下,只見一個腦袋從床底下鑽了進來,那是吳坎的腦袋,眼睛睜得大大地,像一尾金魚那樣。戚芳只有拚命的向旁退讓,但吳坎的屍身不住擠了進來,碰到在她的腿,又碰到了她的腰。

  只聽萬震山厲聲道:「吳坎,你還不跪下?我綁了你去見淩知府。饒與不饒,是他的事,我可作不了主。」

  「師父,你當真不能饒恕弟子麼?」

  「調教出這樣的弟子來,萬家的顏面也給你丟光了,我……我還能饒你?」

  戚芳見他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來,輕輕插入了自己的胸膛。他胸口衣內顯然是墊著一塊軟木、濕泥、面餅之類的東西,那匕首插了進去,便即留著不動。

  戚芳心中剛有些明白,便聽得萬震山大聲道:「還不跪下!」跟著壓低嗓子學著吳坎的聲音道:「師父,這是你逼我的,須怪不得弟子!」萬震山大叫一聲:「哎喲!」飛起一腿,踢開了窗子,叫道:「小賊,你……你竟敢行兇!」

  只聽得砰的一聲,有人踢開房門,魯坤、孫均、蔔垣等眾弟子都湧了進來。萬震山按住胸口,手指間竟有鮮血流下(多半手中拿著一小瓶紅水),他身子搖搖晃晃,指著窗口,道:「小賊……刺了我一刀,逃走了!快……快追!」說了這幾句話,身子一斜,倒在床上。萬圭驚叫:「爹爹,爹爹,你傷得怎樣?」

  魯坤、孫均、蔔垣、馮坦、沈城五個人,都躍出窗子,大呼小叫的追了出去。府中前前後後,許多人都驚了起來。

  戚芳伏在床底,只覺得吳坎的屍身越來越冷。她很是害怕,可是一動也不敢動。公公躺在床上,丈夫站在床前。只聽得萬震山低聲問道:「有人起疑沒有?」萬圭道:「沒有。你裝得像。便像殺戚長發那樣,沒半點破綻。」

  「便像殺戚長發那樣,沒半點破綻!」這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,刺入了戚芳心中。她本已隱隱約約覺察到了這件恐怖的事,但她決計不敢相信。「公公一直對我和顏悅色,丈夫向來溫柔體貼,怎麼會殺害我爹爹?」但這一次她是親眼看見了,他們佈置了這樣一個巧妙機關,殺了吳坎。那日她在書房外聽到「父親和萬震山爭吵」,見到「萬震山被父親刺了一刀」,見到「父親越窗逃走」,顯然,那也是萬震山佈置的機關,在那時候,父親早已被他害死了,他……他學著父親的口音,怪不得父親當時的口聲嘶啞,和平時大異。

  如果不是陰差陽錯,她伏在床底,親眼見到了這場慘劇,卻如何能夠相信?

  只聽得萬圭道:「那賤人怎樣?我這麼放過了她?」萬震山道:「慢慢再找她來料理便是。咱們要做得人不知、鬼不覺,別敗壞了萬家的門風,損及我父子的聲名。」萬圭道:「是,爹爹想得真是周到。哎喲……」萬震山道:「怎麼?」萬圭道:「兒子手上的傷處又痛了起來。」萬震山道:「嗯!」這件事,他可是束手無策。

 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,摸到吳坎懷中,那隻小瓷瓶冷冷的便在他衣袋之中。她取了出來。放在自己袋裏,心中淒苦:「萬郎,萬郎,你只聽到一半說話,便冤枉我和這賊子有什麼曖昧。可是你也因此沒聽到。這瓶解藥,便是在他的身上。你父親已殺了他,只不過舉手之勞,便可將解藥取到,但畢竟你們不知道。」

  魯坤一干人追趕吳坎不得,一個個回來了,一個個到萬震山床前來問候。萬震山袒露了胸膛,布帶從頸中繞到胸前。圍到背後,又繞到頸中。這一次他受的傷沒上次那麼「厲害」,吳坎的武功究竟不及師叔戚長發。這一刀刺得不深,並無大礙。眾弟子很是放心,個個大罵吳坎忘恩負義,都說明天要去找他父親算賬,請師父保重,大家退了出去。萬圭坐在床前,陪伴著父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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