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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


  言達平道:「我……我師父,唉,他……他是老糊塗了,他說咱們師兄弟三人心術不正,決計將本門武功傳於外人。咱三人忍無可忍,迫於無奈,才這樣下手。」狄雲道:「嗯,原來如此。你後來又怎能斷定這本劍譜是在你三師弟手中?」

  言達平道:「我本來疑心是萬震山盜的,因為是他首先出聲大叫,賊喊捉賊,最是可疑。我暗中跟蹤他,可是跟得不久,便知不是他。因為他在跟蹤三師弟。劍譜倘若是萬震山這廝拿去的,他不會反去跟蹤別人,只有自己遠走高飛,偷偷的躲在什麼深山荒穀中去練劍了。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見到他,總是見他咬牙切齒,神色十分焦躁痛恨,於是我改而去跟蹤戚長發。」

  狄雲道:「可尋到什麼線索眉目?」

  言達平搖頭道:「這戚長發城府太深,沒半點形跡露了出來。我曾偷看他教徒兒和女兒練劍,他故意裝傻,將劍招的名稱改得非驢非馬,當真要笑掉旁人大牙。可是他越是做作,我聽在耳裏,越知道他是別有深意。我一直釘了他三年,他始終沒顯出半分破綻。當他不在家之時,我曾數次潛入他家中細加搜索,別說什麼素心劍譜,連尋常書本子也沒一本。嘿,嘿!這位師弟,當真是好心計,好本事!」

  狄雲道:「後來怎樣?」

  言達平道:「後來嘛,萬震山忽然要做壽,派了個弟子來請戚長發到荊州去吃壽酒。當然哪,做壽是假,探探這師弟的虛實是真。戚長發便帶了他一個傻頭傻腦的弟子叫什麼狄雲的一塊兒去,又帶了他的女兒戚芳。酒筵之間,這狄雲和萬家的八個弟子打了起來,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劍術,引起萬震山的疑心,於是萬震山將戚師弟請到書房中去談論,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翻了臉,戚師弟一劍將萬震山刺傷,從此不知所蹤。奇怪,真是奇怪,真是奇怪之至……」

  狄雲道:「什麼奇怪?」

  言達平道:「戚長發從此便無影無蹤,不知他躲到了何處。戚長發去荊州之時,決不會將盜來的劍譜隨身攜帶,定是埋藏在這裏一處極隱蔽的地方,我本來料想,他刺傷萬震山后,一定連夜趕回此間,取了劍譜再行遠走高飛,是以一發生事故,我立即備了快馬,搶先來到此處,瞧他這劍譜放在何處,以便俟機下手,可是左等右等,他始終沒有現身。於是我便老實不客氣在這裏攪他個天翻地覆,想要翻掘他出來。可是無數心血,盡數化為流水。若不是蒙恩公出手相救,言達平連性命也送在這裏了。」

  狄雲道:「依你之見,你那戚師弟現下是到了何處?」

  言達平搖頭道:「這我可是當真猜想不出。多半是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,在什麼地方一病不起,又說不定遇到什麼意故,給豺狼虎豹吃掉了。」

  狄雲見他說話之時,滿臉的幸災樂禍,顯得十分喜歡,不由得心中厭惡,但轉念一想,師父音訊全無,多半確已遭了不幸,便站起身來,說道:「多謝你不加隱瞞,在下要告辭了。」

  言達平恭恭敬敬的作了三揖,道:「恩公大德,言達平永不敢忘。」狄雲道:「舉手之勞,何必放在心上。你在此處養傷,那萬震山找不到的,儘管放心好了。」言達平笑道:「這會兒多半他急得便如熱鍋上螞蟻一般,也沒心機來找我了。」狄雲奇道:「為什麼?」言達平微笑道:「我那隻毒蠍蟄傷了他兒子的手,必須連續敷藥十次,方能除盡毒性,只敷一次,有什麼用?」狄雲微微一驚,道:「那麼萬圭性命不保麼?」

  言達平甚是得意,道:「這毒蠍之毒,當真是非同小可,妙在這萬圭不會一時便死,叫他呼號呻吟足足一個月,這才了賬。哈哈,妙極,妙之極矣。」狄雲道:「要一個月才死,那就不要緊了,他去請到良醫,總有解毒的法子。」言達平道:「恩公有所不知。這種毒蠍並非天生,是我自己養大的,自幼便喂牠們服食各種解藥,令牠們習于解藥的藥性,解藥用將上去,便全無效驗,任他醫道再高明的醫生,也只是用治毒蟲的藥物去解毒,那只有屁用!哈哈,哈哈!」

  狄雲側目而視,心想:「這個人心腸如此毒法,真是可怕!下次說不定我會給他的毒蠍螫中,丁大哥常說,在江湖上行走,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。我還是問他拿些解藥放在身邊,這叫做有備無患。」便道:「言前輩,你這瓶解藥,給了我吧!」言達平道:「是,是!」可是他並不當即取出,問道:「恩公要此解藥,不知有何用途?」

  狄雲道:「你的毒蠍十分厲害,說不定一個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,身邊有一瓶解藥,那就放心一些。」言達平臉色尷尬,笑道:「恩公對小人有救命之恩,小人如何敢加害恩公?這是多疑了。」狄雲伸手出去,道:「這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。備而不用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」言達平道:「是,是!」只得將那瓶解藥取了出來,遞了過去。

  ***

  狄雲下得峰來,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動靜,只見屋中眾鄉民早已一哄而散,那管家和工頭也已不知去向,空蕩蕩的再無一人。狄雲心想:「師父已死,師妹已嫁,這地方以後我是再也不會來的了。」他走出大屋,沿著溪邊向西北而去。行出數十丈,回頭一望,這時東方太陽剛剛升起,陽光照射在屋前的楊樹、槐樹之上,溪水中泛出點點閃光,這番情景,是狄雲從小便看熟了的,不由得又想:「從今而後,我是再也不會到這地方來了。」

 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,尋思:「眼下只有一件心事未了,那便是將丁大哥的骨灰,送去和淩小姐的遺體合葬在一起,這且去荊州再走一遭。萬圭這小子害得我苦,好在惡人自有惡人磨,我也不用親手報仇。只是言達平說他要呻吟號叫一個月才死,卻不知是真是假。倘若他命大,遇到良醫治好了,我還得給他補上一劍,取他狗命。」

  ***

  湘西和荊州相隔不遠,數日之後,便到了荊州。

  狄雲在城外一打聽,便知淩退思仍是做著知府,他仍是這麼滿臉污泥,掩住了本來面目而走進城去。

  他第一個念頭是:「我要親眼瞧瞧萬圭如何受苦,他的毒傷是否治好了?也不知他是否已經回來,說不定還留在湖南治傷。」

  他踱到萬家門口,遠遠望見沈城匆匆從大門中出來,神色很是急遽。狄雲心道:「沈城既在這裏,萬圭想來也已回家,一到天黑,我便去探探。」當下他又回到那個廢園。這廢園離萬家不遠,當日丁典逝世、殺周圻、殺耿天霸、殺馬大鳴,都是在這廢園之中,此番舊地重遊,只見遍地荒草如故,遍地瓦礫如故。狄雲走到那株老梅之旁,撫摸凹凹

  凸凸的樹幹,心道:「那一日丁大哥是在這株老梅樹下逝世,梅樹仍是這副模樣,半點也沒變,丁大哥卻已骨化成灰。」當下坐在梅樹之下,閉目而睡。

  睡到二更時分,他從懷中取出些乾糧來吃了,出了廢園,徑向萬家而來。他繞到萬家後門,越牆而入,到了後花園中,不由得心中一陣酸苦:「那日我身受重傷,躲在柴房之中,師妹不助我救我,已是寡情,卻反而去叫丈夫來殺我。」他正要舉步而前,忽見太湖石旁有三點火光閃動。

  狄雲一見有異,立即停住腳步,身子在樹後一縮,向火光處望去。一凝目間,三點火光,乃是香爐中三枝點燃了的線香。那香爐放在一張小幾之上。小幾前有兩個人跪著向天磕頭,不一會站起身來,狄雲看得分明,一個便是戚芳,另一個是個小小女孩,就是她的女兒,也是叫做「空心菜」的了。

  只聽得戚芳口中輕輕禱祝:「這第一炷香,求天老爺保佑我夫君身脫苦難,解腫去毒,不再受這蠍毒侵體之苦。空心菜,你說啊,說求求天菩薩保佑爹爹病好。」小女孩道:「是,媽媽,求天天菩薩保佑,叫我爹爹不痛痛了,不叫叫了。」狄雲心中既感到幸災樂禍的喜歡,又惱恨戚芳對丈夫如此情義深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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