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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只聽戚芳又道:「第二炷香,求天老爺保佑我爹爹身子康寧,平安喜樂,早日歸來。空心菜,你說請天天菩薩保佑外公長命百歲。」小女孩道:「是,媽媽,外公,你快快回來,你為什麼不回來啊。」戚芳道:「求天天菩薩保佑。」小女孩道:「是,求求天天菩薩保佑我外公,還要保佑我爺爺和爹爹。」她從來沒見過戚長發,媽媽要她求禱,她心中記掛的卻是自己的祖父和父親。

  戚芳停了片刻,低聲道:「這第三炷香,求老天爺保佑他平安,保佑他事事如意,保佑他早娶賢妻,早生貴子……」說到這裏,聲音不禁哽咽了,伸起衣袖,拭了拭眼淚。小女孩道:「媽媽,你又想起舅舅了。」戚芳道:「你說,求天老爺保佑我的空心菜舅舅平安……」

  狄雲聽她禱祝第三炷香時,本在奇怪:「她在替誰祝告?」忽聽得她說到「空心菜舅舅」五個字,耳中不由得嗡的一聲響,心中只是這麼說:「她是在說我?她是在說我?」

  那小女孩道:「求求天天菩薩,我媽媽記掛我的空心菜舅舅,你保佑他恭喜發財,買個大娃娃給我,他是空心菜,我也是空心菜。媽媽,這個空心菜舅舅,到那裏去啦?他怎麼也還不回來?」戚芳道:「空心菜舅舅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。這個舅舅拋了你媽媽,媽媽卻天天記著他……」說到這裏,她抱起女孩,將臉孔藏在女孩的胸前,快步回了進去。

  狄雲走到香爐之旁,瞧著那三根閃閃發著微光的香頭,不由得癡了。

  他怔怔的站在香爐之旁,三根香燒到了盡頭,都化了灰燼,他還是一動不動的站著。

  ***

  天一亮,狄雲從萬家後園中出來,在荊州城中茫然亂走,忽然聽得倉啷、倉啷的聲音直響,卻是個走方郎中搖著虎撐在沿街賣藥。狄雲心中一動,他要親眼瞧瞧萬圭呻吟叫喚的慘狀,於是取出十兩銀子,將他的衣服、藥箱、虎撐一古腦兒都買了來。那郎中很是奇怪,好在這些東西都不值什麼錢,最多不過是五兩銀子的本錢,高高興興的賣了給他。

  狄雲回到廢園,將郎中的衣服換上,拿些草藥搗爛了,將汁液塗在臉上,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塊草藥,弄得面目全非,然後搖著虎撐,來到萬家門前。

  狄雲將到萬家門前,便倉啷啷、倉啷啷的搖起虎撐,待得走近,嘶啞著嗓子叫道:「專醫疑難雜症,無名腫毒,毒蟲毒蛇咬傷,即刻見功。」

  如此喊得三遍,便見大門中一人匆匆出來,招手道:「喂,郎中先生,過來過來。」狄雲認得他是萬門弟子,便是當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吳坎。但狄雲此刻裝束面貌與昔年已大不相同,吳坎自是認他不出。狄雲深恐他聽出自己語音,慢慢踱將過去,又壓低了嗓子,說道:「這位爺台有何吩咐,可是身上生了什麼疑難雜症、無名腫毒?」

  吳坎「呸」的一聲,道:「你瞧我像不像身上有什麼無名腫毒?喂,我問你,給蠍子螫了,你治不治得好?」狄雲道:「青竹蛇、赤練蛇、金腳帶、銀線蠍,天下一等一

  的毒蛇咬傷了人,在下都是藥到傷去,那蠍子嘛,嚇嚇,可真叫做何足道哉。」

  吳坎道:「你可別胡吹大氣,這蠍子卻不是尋常之物,荊州城裏的名醫都是束手無策,你又醫得好了?」狄雲皺眉道:「有這等厲害?天下的蠍子嘛,也不過灰蠍、金錢蠍、麻頭蠍、紅尾蠍、落地咬娘蠍、白腳蠍……」他一面信口胡說,一面屈指計算,連說了四十餘種,才道:「每種蠍子毒性不同,各有各的治法,什麼名醫儒醫,倘若是徒有虛名之輩,也未必知道得周全。」

  吳坎聽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蠍子的名稱,倒也佩服了三分,便道:「既是如此,便請先生進內替我師哥診治,若是治癒了,家師必定重重有謝。」狄雲點了點頭,跟他走進萬府。

  他一跨進門,登時便想起那年跟著師父、師妹前來拜壽的情景,那時候是鄉下少年進城,什麼東西都是透著新鮮好玩,和師妹兩個東張西望,指指點點,今日舊地重逢,那情景是全不相同了。他隨著吳坎走過了兩處天井,來到東邊樓前。吳坎仰起了頭,大聲道:「三師嫂,有個草頭郎中,他說會治蠍毒,要不要叫他來給師哥瞧瞧?」

  呀的一聲,樓上窗子打開,戚芳從窗中探頭出來,說道:「好啊,多謝吳師弟,你師哥今天痛得更加厲害了,請先生上樓。」吳坎道:「先生請。」自己卻不跟進去。戚芳道:「吳師弟,你也一起上來好啦,幫著瞧瞧。」吳坎道:「是!」這才隨著上樓。

  狄雲上得樓來,只見中間靠窗放著一張大書桌子,上放著文房四寶與一些書籍,還有一件裁剪了未縫的小孩衣衫。戚芳從內房迎了出來,臉上不施脂粉,容色頗為憔悴。狄雲只向她看了一眼,生怕她識得自己,不敢多看,便走進房去,只見一張大木床上向裏睡著一人,不斷呻吟,正是萬圭。他小女兒坐在床前的一張小凳之上,在給爸爸輕輕捶腿。她一見到狄雲污穢古怪的面容,驚呼一聲,躲到了媽媽身後。

  吳坎道:「我這個師哥,給毒蠍螫傷了,毒性始終不消,請先生給瞧瞧。」狄雲道:「好!」他在門外和吳坎說話,滔滔不絕,這時見了戚芳,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,自覺雙頰發燒,唇幹舌燥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
  他走到床前,拍了拍萬圭肩頭。萬圭慢慢翻身過來,一睜眼看到狄雲的神情,不由得微微一驚。戚芳道:「三哥,這位是吳師弟給你找來的大夫,他……他說不定有靈藥,能治好你的傷。」她語氣之中,實在對這個郎中也是沒有什麼信心。

  狄雲一言不發,看了看萬圭腫起的手背,見那手背又是墨黑的一團,樣子甚是可怖。狄雲道:「這是湘西沅陵一帶的花斑毒蠍咬的,咱們湖北可沒這種蠍子!」戚芳和吳坎齊聲道:「是,是,正是在湘西沅陵給螫上的。」戚芳又道:「先生瞧出了蠍子的來歷,那一定是能治的了?」狄雲屈指算了算日子,道:「這蠍子是晚上咬的,到現在麼,嗯,已經有七天七晚了。」戚芳和吳坎面面相覷,齊聲道:「先生真是料事如神,那確是晚上給螫的,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。」其實狄雲是親眼見到萬圭如何被言達平衣袋中所藏的蠍子所螫,一算日子,自是說得半點不錯。

  狄雲又道:「這位爺台是不是反手一掌,將蠍子打死了?若不是這樣,本來還可有救。現在將蠍子打死在手背之上,毒性盡數迫了進去,再要解救,那是千難萬難了。」戚芳神情焦急,道:「先生說得明白不過,無論如何要請你救一救他的性命。」

  狄雲這次到荊州來,本意是想親眼見萬圭痛苦萬狀、呻吟就死的情景,以便稍泄心中鬱積的怒氣,至於見救他性命之意,是半點也沒有的。但昨晚聽得戚芳向天禱祝,仍是念念不忘於已,要老天爺保佑自己平安喜樂,早娶賢妻,早生貴子,又說自己拋棄了她,看來她仍是深信自己意欲萬震山的小妾桃紅偕逃,心灰意懶之下,這才嫁了萬圭。

  他自幼對戚芳便是千依百順,從來不肯違拗她半點,這時聽她如此焦急的相求,心中一軟,便想伸手入懷,去取言達平的解藥出來,但一轉念間:「這萬圭害得我好苦,又奪了我師妹,我不親手殺他,已算是客氣的了,如何還能救他性命?」便搖了搖頭,道:「不是我不肯救,實在他中毒太深,又耽擱了日子,毒性入腦,那是很難救的了。」戚芳垂下淚來,拉著那小女孩的手,道:「空心……寶寶,你向這位伯伯跪下磕頭,求他救救爹爹的性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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