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素心劍 | 上頁 下頁
五〇


  狄雲一路上跟隨血刀僧逃難,與中原群雄為敵,心下實是老大的不願。他原是生就的一腔俠義心腸,這時義憤之心陡生,低聲道:「好,我便殺了你,他要責怪,也不管了!」

  水岱臉現喜色,他本是個足智多謀之人,重傷之餘,低聲道:「我大聲罵你,你一棍將我打死,那老和尚就不會怪你。」不等狄雲回答,便大聲罵道:「小淫僧,你若不回頭,仍是學這老惡僧的樣,將來定然不得好死,你倘若天良未泯,快快脫離血刀門才是!小惡僧,你這王八蛋,烏龜兒子!」

  他破口大罵,狄雲聽出他罵聲之中,含有勸誡之意,心中暗暗感激,手裏提著一根粗大的樹枝,卻是打不下去。

  水岱心中焦急,罵得更加兇了,只見那邊廂花鐵幹雙膝一軟,跪倒在雪地之中,向血刀僧磕下頭去。血刀僧哈哈大笑,一伸手,便點了花鐵幹背心上的「靈台穴」。他這一指乃是竭盡全力的最後一擊,一指點罷,再也沒了力氣。花鐵幹被點摔倒,血刀僧也雙膝慢慢彎曲。

  水岱一見花鐵幹跪倒,心中一酸,花鐵幹既是降服,自己一死,再也無人保護水笙,暗叫:「苦命的笙兒!」喝道:「王八蛋,你還不打我!」狄雲也看到花鐵幹跪倒,心想血刀僧立時便來,當下一咬牙,一棍掃去,擊在水岱的天靈蓋上。水岱頭顱碎裂,一代大俠,便此慘亡。水笙哭叫:「爹爹!」暈去不省人事。

  血刀僧聽到水岱的毒罵之聲,只道狄雲真是沉不住氣,出手將他打死,反正此刻花鐵幹已然給自己制住,水岱是死是活,無關大局。這一來得意之極,不由得縱聲長笑。

  可是自己聽得這笑聲全然不對,只是「啊,啊,啊」幾下嘶啞之聲,哪裏有什麼笑意?跟著腿間越來越是酸軟,蹣跚著走出幾步,終於坐倒在雪地之中。

  花鐵幹看到這般情景,心下大悔:「水兄弟說得不錯,這惡僧果然已是真氣耗竭,早知如此,我一出手便結果了他的性命,我何必嚇成這等模樣?更何必向他磕頭求饒。」想到自己以成名數十年的中原大俠,居然向敵人膝屈哀懇,這番羞辱,當真無地自容。只是他「靈台」要穴被點,須得十二個時辰之後方能解開。他江湖上的閱歷極富,知道血刀僧若是不露出真氣耗竭的弱點,自己還有活命之望,現下是說什麼也不容得自己了。否則一等自己穴道解開,焉有不向他動手之理?

  果然聽得血刀僧道:「徒兒,你快快一棒將這人打死了,這人奸惡之極,留他不得。」花鐵幹叫道:「你答應饒我性命的,你答應過的,如何可以不顧信義?」他明知這些抗辯全無效果,但死在臨頭,還是竭力求生。

  血刀僧乾笑道:「我血刀門的惡僧,講什麼信義?你向我磕頭求饒,是你自己上了我的當,哈哈,哈哈!乖徒兒,快一棒將他打殺了!留在這裏,危險之極。」他對花鐵幹也真是十分忌憚,自知剛才一指點穴,內力不足,這力道未必能深透穴內,只怕隨時會給他衝開,那時候情勢倒轉,自己反成俎上之肉了。

  狄雲不知血刀僧內力耗竭,只道他制住強敵,要舒舒服服的休息一會,心想:「適才我殺水大俠,乃是為解救他的苦惱。這位花大俠好端端地,我何必殺他?」便道:「他已給師祖爺爺制服,我看便饒了他吧!」花鐵幹忙道:「是啊,是啊!這位小師父說得不錯。我已給你們制服,絕無半分反抗之心,何必再要殺我?」

  水笙從昏暈中悠悠醒轉,哭叫:「爹爹,爹爹!」聽得花鐵幹這般無恥求饒,罵道:「花伯伯,你也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一號人物,怎地如此不要臉?眼看我爹爹慘受苦刑……我爹爹……爹……爹……」說到這裏,已是泣不成聲。花鐵幹道:「這兩位師父武功高強,咱們是打不過的,還不如順從降服,跟隨著他們,服從他們的號令為是!」水笙連聲:「呸!呸!死不要臉!」

 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,便多一分危險,不知如何,自己竟是半點力氣也沒有了,想要支撐起來走上兩步,也是不能,說道:「好孩兒,聽師祖爺爺的話,快將這傢伙殺了!」

  水笙一回過頭來,只見父親腦袋上一片血肉模糊,死狀極慘,想起他平時對自己的慈愛,骨肉情深,幾乎又欲暈去。水岱祈求狄雲將自己打死,水笙原是親耳聽見,但這時哀痛之下,早已想不到這些是非曲直,只知道狄雲一棍將父親打得腦漿迸裂,胸中悲憤,難以抑制,突覺一股熱氣從丹田中衝將上來。

  內功練到十分高深之人,體內真氣運行自如,原能以真氣衝開被封的穴道。但要練到這等境界,那是非同小可之事,花鐵幹尚自不能,何況水笙?可是每個人在臨到大危難,大激動的特殊變故之時,體內潛能忽生,往往能做出平時絕難做到的事來。常人在火災時能舉數百斤重物,遇瘋狗咬時能一躍而逃上高牆,皆是此類。這時水笙極度悲憤之下,體氣激蕩,被封的穴道竟自開了。也不知她從那裏來的一股力氣,驀地裏一躍而起,拾起狄雲打死她父親的那根樹枝,夾頭夾腦的向狄雲打去。

  狄雲左躲右閃,雖是避開了臉門上的要害之處,但臉上、腦後、耳旁、肩頭,接連給她擊中了十二三下,實是痛不可當。他一面伸手擋架,口中叫道:「你幹什麼打我?是你爹爹求我殺他的。」水笙一凜,想起此言不錯,呆得一呆,登時便洩了氣,軟倒在狄雲之身旁,放聲大哭起來。

  血刀老祖聽得狄雲說道:「是你爹爹求我殺他的。」心念一轉之下,已明白了這中間的原委,不禁大怒:「這小子避抗師命,竟去相助敵人,當真是大逆不道。」一怒之下,便想提刀將他殺了,但手臂略動,便即想起自己內力耗竭,處境十分危險。這血刀僧狡猾多智,竟是絲毫不動聲色,微笑說道:「乖徒兒,你看住這女娃兒,別讓她發蠻。她是你的人了,你愛怎樣整治她,師祖爺爺任你自便。」

  花鐵幹在旁瞧出了端倪,叫道:「水侄女,你過來,我有幾句話跟你說。」他知道血刀僧此刻手無縛雞之力,已不足患,狄雲雙足殘廢,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強,要待低聲說給她聽,叫她乘機除去二僧。哪知道水笙恨極了他卑鄙懦怯,心想:「若不是你棄槍投降,我爹爹也不致喪命。」聽得花鐵幹叫她,竟是不理不睬。

  花鐵幹又道:「水侄女,你要脫卻困境,眼前是唯一良機。你過來,我跟你說。」血刀僧怒道:「你囉裏囉嗦什麼,再不閉嘴,我一刀將你殺了。」花鐵幹卻也不敢真和他頂撞,只是不住的向水笙使眼色。水笙怒道:「有什麼話,儘管說好了,鬼鬼祟祟的幹什麼?」

  花鐵幹心想:「眼見這惡老僧正在運氣恢復內力。他只要恢復得一分,能提得起刀子,定是先將我殺了。時機迫促,我說得越快越好。」便道:「水侄女,你瞧這位老和尚,他劇鬥之餘,內力耗得乾乾淨淨。坐在地下,站也站不起來了。」他為人謹慎,明知血刀僧此刻無力加害自己,卻也不敢對他失了敬意,仍是稱之為「這位老和尚」。

 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,果見他斜臥雪地之中,情狀極是狼狽,想起殺父之仇。也不理會花鐵幹之言是真是假,舉起手中的樹枝,當頭向血刀僧打了下去。

  血刀僧老奸巨猾,當花鐵幹一再招呼水笙過去,便知他的心意,心中暗暗著急,飛快的轉著念頭,尋思:「這女娃兒若來加害於我,那便如何?」他又提了兩次氣,只覺丹田中空蕩蕩地,反比先前更是軟弱,一時彷徨無計,水笙手中的樹棍卻已當頭打來。

  水笙心急父仇,這一棍打下,手上全無章法,她擅使的兵刃乃是長劍,本來不會棍法,是以一劍打出,腋底門戶大開,露出老大破綻。血刀僧身子略側,暗暗將手中拿著那根花鐵幹的短槍,從胸旁斜伸出來,只是他實在太過衰弱,想將短槍的槍頭掉將過來,也是有心無力,只得將槍桿尾端,對準了水笙腋下的「大包穴」。水笙悲憤之下,那防到他另生詭計,一棍擊下,結結實實的打在血刀僧臉上,登時打得他皮破肉綻,但便在此時,只覺得腋下穴道上一麻,四肢酸軟,身子向前摔了下去,跌在血刀僧的身旁。

  血刀僧給她一棍打得頭暈眼花,但也知計策生效,水笙自行將「大包穴」撞到槍桿上去,自己點了自己的穴道。他得意之下哈哈大笑,說道:「姓花的老賊,你說我氣力衰竭,怎地我又能制住了她?」他以槍桿對準水笙穴道來路,讓她自行撞上來的手法,給他和水笙兩人的身子遮住,花鐵幹和狄雲都沒有瞧見,均以為確是他出手點倒水笙。

  花鐵幹又驚又懼,沒口子的道:「老前輩神功非常,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見,當真是料想不到。老前輩如此深厚的內力,莫說舉世無雙,的的確確是空前絕後了。」他滿口恭維血刀僧,但話聲發顫,足見他心中恐懼無比。

  血刀僧出奇計制住水笙,暗叫:「慚愧!」自知雖是暫免殺身之禍,但水笙穴道被撞,只是尋常的外力,並非自己指力所點,勁力不透穴道深處,過不多時,她穴道自行解開。這種幸運之事可一而不可再,她若是拾起雪地中的血刀來斬殺自己,就算再用槍桿撞中她的穴道,自己的頭顱也已飛向半天了,務須在這短短的喘息時刻之中,恢復少許功力,要趕著在水笙的穴道解開前,自已能站立不動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