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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水岱又是悲痛,又是憤怒,長聲叫道:「陸大哥,你為小弟而喪生,英靈不遠,小弟為你報仇。」縱身正要躍出,花鐵幹一把拉住,說道:「且慢!這惡僧躲在雪底,他在暗裏,咱們在明裏,胡亂闖去,莫要中了他的暗算。」水岱一想不錯,強抑悲憤,道:「那便如何?」花鐵幹道:「他在雪底能耗得幾時,終究會要上來。那時咱二人聯手相攻,好歹要將他破膛剜心,祭奠陸劉二位。」水岱的淚水從腮邊滾滾而下,心中只道:「我要靜鎮寧定,別要傷心!大敵當前,不可心浮氣粗!」但兩位數十年相交的知友一旦喪命,卻教他如何不悲?

  兩人望定了血刀僧適才鑽上來之處,從一塊岩石躍向另一塊岩石,慢慢迫近,不知不覺之間,漸漸接近水笙和狄雲藏身的石洞旁邊。水笙不住向狄雲偷瞧,心中盤算,只等父親走近,只要自己一聲招呼他便能及時過來救援,那就出聲呼叫,叫得早了或遲了,都會被狄雲搶先下手,殺了自已。

  狄雲見到她神色不定,眼光轉動,早已料到她的心意,忽然間低聲喘息,裝得疲累不堪,慢慢向洞外的白雪爬去,似欲取雪解渴。水笙不虞有他,只是望著父親。突然之間,狄雲左手在地下一撐,身子躍起,右臂從水笙背後伸將出來,扼住了她的喉嚨。

  水笙大吃一驚,待要呼叫,卻那裏叫得出聲?只覺狄雲的手臂堅硬如鐵,扼得自己氣也透不過來。她身子本已不能動彈,轉眼氣絕而死,忽聽得狄雲在自己耳邊低聲說道:「你答應不叫,我就不扼死你!」他說了這句話,手臂略松,讓她吸一口氣,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,卻始終不離開她喉頭柔嫩的肌膚。水笙恨極,心中千百遍的咒罵,可便是奈何不得。

  水岱和花鐵幹蹲在一塊大岩石上,但見雪谷中絕無動靜,都是大為奇怪,不知雪刀僧在玩什麼玄虛,怎能久耽雪底。他們那知道血刀僧自幼生長於藏邊的冰天雪地之中,於冰雪之性最是熟知。他跌入雪中之後,便以血刀剜了一個大洞,伸掌拍實,雪洞中便存得有氣。他與陸天抒相鬥,以真實武功而論,原是各有千秋,但血刀僧和劉乘風拼搏甚久,真氣耗竭,便遠遠及不上陸天抒了。他仗著預留這雪洞中的氣息,每逢心浮氣粗,呼吸難繼,便探頭到雪洞中呼吸幾口。

  陸天抒卻如何懂得這個竅門,一味的硬拚硬打。他真氣雖自充沛,終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換氣。那便如兩人在水中相鬥,一人可以常常上來吸氣,另一人卻沉在水底,始終不能上來,勝負之數,可想而知。陸天抒最後實在氣窒難熬,甘冒奇險,探頭到雪上吸氣,下體當即給血刀僧連砍三刀,死於雪底。

  水岱和花鐵幹越等越心焦,轉眼間過了一個多時辰,始終不見血刀僧的蹤跡。水岱道:「這惡僧多半是身受重傷,死在雪底了。」花鐵幹道:「我想多半也是如此。陸大哥何等功夫,豈能為惡僧所殺,不還他兩刀?何況這惡僧和賢弟拚鬥甚久,早已不是陸大哥的對手。」水岱道:「他定是行使詐計,暗算了陸大哥。」說到此處,悲憤無可抑制,叫道:「我到下面去瞧瞧。」花鐵幹道:「好,可要小心了,我在這裏給你掠陣。」

  水岱一怔,心道:「你怎地不同去?」這句話卻不出口,須知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,臨敵接戰,全出自主,若是有人從旁慫恿催促,便是極大的不敬。他二人雖是結義兄弟,卻也有此顧忌。水岱這時一心想找到血刀僧的屍體,將他剁得稀爛,稍出心中的怒氣,最好是他身受重傷,尚未氣絕,便可在他臨死之時儘情折磨一番。

  他提著長劍,吸一口氣,展開輕功,便從雪面上滑了過去,只滑出數丈,察覺腳下甚是堅實,當下奔得更快。原來這雪谷四周山峰極高,萬年不見陽光,谷底積的雖然是雪,卻早已冰雪相混,有如鬆泥,加之水岱的輕功甚是了得,在雪面上越奔越快。雖不是「踏雪無痕」卻也是行走無碍。只聽得花鐵幹叫道:「好輕功!水賢弟,那惡僧便在左近,可得小心了!」

  他話聲未絕,喀喇一聲,身前丈許外鑽出一個人來,果然便是血刀僧。只見他雙手空空,沒了兵刃,不敢和水岱接戰,向西首飄開數丈,叫道:「大丈夫相鬥,講究公平。你手有利劍,我卻是赤手空拳,那便如何打法?」

  水岱尚未答話,花鐵幹遠遠叫道:「殺此惡僧,還講什麼公平不公平?」他輕功不及水岱,不敢踏下雪地,從旁邊岩石上繞將過去,從旁夾擊。

  水岱心想惡僧這口血刀,定是在和陸大哥相鬥之時在深雪中失落了。這深谷中積雪數十丈,要找這口刀,只怕化上十天十晚,也未必找尋得到。他見敵人沒了兵刃,更加放心,必勝之券,已操之於手,只是別要讓他逃得遠了,或是無影無蹤的鑽入雪中。

  水岱叫道:「兀那惡僧,我女兒在哪裏?你說將出來,便將你痛痛快快的一劍殺了!不給你吃零碎苦頭。」

  血刀僧道:「這妞兒的藏身之所,你可難尋到。若是放我去路,便跟你說。」他口中這麼說,腳下卻是絲毫不停,生怕給水岱追上。

  水岱心想:「姑且騙他一騙,叫他先說了出來。」便道:「此處四周均是插翅難上的高峰,便放你走路,你又去向何處?」血刀僧道:「二人計短,三人計長。你殺了我,只怕仍是難以出谷,不如大家化敵為友,我設法引你們出谷如何?」

  花鐵幹怒道:「這惡僧說話,有何信義?你快跪下投降,如何處置,咱們自有主意,何用你來插嘴?」他一面說,一面漸漸迫近。

  血刀僧道:「如此我便失陪了!」腳下加快,斜刺向東北角上奔去。水岱罵道:「往哪裏去?」挺劍疾追。

  血刀僧奔得甚是迅速,但到得東北角上,迎面高峰當道,更無去路。他身形一晃,斜斜從水岱身旁掠過。水岱橫削一劍,差了數寸沒能刺中,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。水岱見他重回舊地,心道:「在這谷中奔來奔去,又逃得到哪裏?只是老是捉迷藏般的追逐,這厮輕功不弱,倒是不易捉到他。笙兒又不知到了何處。」他心中焦急,提一口氣,腳下加快,和血刀僧又近了數尺。

  忽聽得血刀僧「啊」的一聲,腳下一軟,向前撲倒,雙手在雪地中亂抓亂爬,顯是內力已竭,摔倒了便爬不起來。石洞中狄雲和水笙都看得清楚,一個驚慌,一個喜歡。狄雲斜眼瞥處,見到水笙滿臉喜色,心中惱恨,不由得手臂收緊,用力在她喉頭一扼。

  血刀僧無法爬起,水岱那能失此良機,搶上一步,一劍向他臀部疾刺而下。水岱不欲一劍便將他刺死,要先將他刺得無法逃跑,然後慢慢拷問水笙的所在。不料這一劍只遞出一尺,驀地裏一腳踏下,足底虛空,全身向一個深洞急墮而下。

  水笙和狄雲在石洞中凝神向外注視,正自一個歡喜,一個驚惶之際,奇變忽生,雪地裏竟似出現了妖法邪術,水岱在剛要得手的一瞬間,在雪地裏陡然消失,不知去向。跟著一聲長長的慘叫,從地底傳將上來,正是水岱的聲音,顯是在地底碰到了極可怕之事。

  血刀僧從雪地裏一躍而起,身手矯捷異常,顯而易見,他適才出力掙扎,全是作偽。只見他躍起身來,雙足一頓,身子已沒入雪裏,跟著又鑽了上來,手中抓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體,正是水岱,但見他雙足已然齊膝而斷,痛得暈了過去。水笙見到父親的慘狀,大聲哭叫:「爹爹,爹爹!」狄雲心中不忍,驚駭之餘,也忘了再伸臂扼她,反而放開了手,安慰她道:「水姑娘,你爹爹沒有死。」

  血刀僧左手一揮一揚,一道暗紅色的光華盤旋成圈,那血刀竟又入手。原來適才他潛伏雪地,良久不出,乃是在暗通一個雪井,佈置了機關,將血刀橫架井中,刃口向上,然後鑽出雪來,假裝失刀,令敵人不察,放膽追趕,引得他跌入陷阱。水岱縱橫江湖,閱歷不可謂不富,只是這冰雪中的勾當,卻是令他於不備防,終於著了血刀僧的道兒。他從雪井中急墮而下,那血刀削鐵如泥,登時將他雙腿輕輕割斷。

  血刀僧連使機謀,使得名震江湖的「南四奇」二死一傷,餘下一個花鐵幹,他便不放在心上,提起血刀,走到花鐵幹身前,叫道:「有種沒有?上來鬥上三百回合。」

  花鐵幹見到水岱在雪地裏痛得滾來滾去的慘狀,只嚇得心膽俱裂,哪裏敢上前相鬥,挺著短槍,一步步的向後倒退。只見他槍上紅纓不住抖動,顯得他心中害怕已極。血刀僧一聲猛喝,衝上兩步。花鐵幹急退兩步,手臂發抖,竟將短槍掉在地下,急速拾起,又退了兩步。

  血刀僧這一日中連鬥三位高手,三次死裏逃生,實已累得筋疲力盡,這時當真和花鐵幹再鬥,那還真不是他的敵手。其實花鐵幹的武功本就不亞於血刀僧,若是他有敵愾同仇之心,一鼓作氣的上前,血刀僧非死在他短槍之下不可。只是他一槍失手刺死劉乘風後,心神沮喪,大大的折了銳氣,再見到陸天抒斷頭、水岱折腿,嚇得膽也破了,這可說已無半點鬥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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