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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突然之間,山峰上一塊小石子骨溜溜的滾將下來。水笙嚇了一跳,尖聲「啊」的一叫。血刀老祖伸出左掌,按住了她的嘴巴,右手拍拍兩下,打了她兩記巴掌。水笙的兩邊臉頰登時紅腫起來。幸好這山峰向南,多受陽光,積雪不厚,峰上滾下來一塊小石之後,再無別物滾下。過得片刻,雪崩的轟轟聲漸漸止歇。血刀老祖放脫了按在水笙口上的手,和狄雲同時舒了一口長氣。水笙雙手掩面,也不知是放心,是惱怒,還是害怕。

  血刀僧到谷口去巡視了一遍回來,滿臉都是鬱怒之色,坐在一塊山石之上,不聲不響。狄雲問道:「師祖爺爺,外面怎樣?」血刀老祖怒道:「怎麼樣?都是你這小子累人!」狄雲不敢再問,知道情勢甚是不妙,過了一會,終於忍不住又道:「是敵人把守了谷口嗎?師祖爺爺,你不用管我,你自己一個人走吧。」

  血刀老祖一生都和兇惡奸險之徒為伍,不但交的朋友均是如此,連所收到的徒弟如寶象、善勇、勝諦之輩,無一不是爾虞我詐,只求損人利己。這時聽狄雲叫他獨自逃走,不由得大起好感,臉上露出一絲笑容,讚道:「乖孩子,你良心倒好!不是敵人把守谷口,是積雪封谷,數十丈高、數千丈寬的大雪,不到春天雪融,咱們再也走不出去了。這荒谷之中,有什麼吃的?咱們怎能挨到春天?」

  狄雲一聽,也覺局勢兇險,但眼前最緊迫的危機已過,總是心中一寬,說道:「你放心,船到橋頭自會直,就算是餓死,也勝於在那些人手中,受盡磨折而死。」血刀僧裂嘴一笑道:「乖孫兒說得不錯!」從腰間抽出血刀,站起身來,走向那匹白馬。

  水笙大驚,叫道:「喂,你要幹什麼?」血刀僧笑道:「你猜猜看。」其實水笙早就知道,他是要殺了那白馬來吃。這匹白馬和他一起長大,他心中就當牠是最好的朋友一般,眼見血刀僧要動手宰殺,如何不是又驚又怒?他叫道:「不!不!這是我的馬兒,你不能殺牠。」血刀僧道:「待馬兒吃完便要吃你了。老子人肉也吃,為什麼不能吃馬肉!」水笙求道:「求求你,別害我馬兒。」他無可奈何之中,轉來向狄雲道:「你求求他,別傷我馬兒。」

  狄雲見了她這副情急可憐的模樣,心下不忍,但想情勢至此,焉有不宰馬兒來吃之理,慢慢吃完馬肉,只怕連馬鞍子也要煮熟了來吃。他不願見水笙的傷心神情,只得轉過了頭,水笙叫道:「求求你,別殺我的馬兒。」血刀僧笑道:「好,我不殺你馬兒!」水笙大喜,道:「謝謝你!謝謝你!」忽聽得嗤的一聲輕響,血刀僧狂笑聲中,馬頭已落,鮮血急噴。水笙連日疲乏,這時驚痛之下,竟又暈了過去。

  待得慢慢醒轉,鼻中聞到一股香氣,她肚餓已久,聞到這股肉香,不自禁的歡喜,但神智略醒,立刻知道是烤炙她愛馬之肉的香氣。一睜眼,只見血刀僧和狄雲坐在石上,正吃得津津有味,石旁生著一堆柴火,一根粗柴上烤著一隻馬腿。水笙悲從中來,失聲而哭。血刀僧笑道:「你吃不吃?」水笙哭道:「你這兩個惡人,害了我的馬兒,我……將來必報此仇!」

  狄雲心中好生過意不去,歉然道:「水姑娘,這雪谷之中,沒別樣物事可吃,咱們總不能眼睜睜的餓死。要好馬嘛,只要日後咱們能走出此谷總有法子找到。」水笙哭道:「你這小惡僧假裝好人,比老惡僧還要壞。我恨死你,我恨死你。」狄雲無言可答,要想不吃馬肉吧,實在是餓得難受,心道:「你便恨死我,我也不得不吃。」抓起一塊烤熟了馬肉,又送到口裏。

  血刀僧口中咀嚼著馬肉,斜目瞧著水笙,含含糊糊的道:「味道不壞,當真不壞。嗯,過幾天烤這小妞兒來吃,未必有這馬肉香。」心中又想:「吃完了那小妞兒,只好烤我這個乖徒孫來吃了,留著他最後吃,總算對得他住。」

  兩人吃飽了馬肉,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,便倚在大石上睡了。狄雲朦朧中只聽到水笙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,心中突然有一陣自傷之感:「她死了一匹馬,便這麼哭個不住。我活在這世上,卻沒一人牽掛我。當我死時看來連這頭牲口也不如,不會有誰為我流一滴眼淚。」

  睡到半夜,狄雲忽覺得肩頭被人推了兩下,睜眼而醒,只聽得血刀僧在他身邊輕聲說道:「有人來了!」狄雲吃了一驚,但隨即大喜:「既然有人能夠進來,咱們便能出去。」低聲道:「在哪裏?」血刀僧向西首一指,道:「你躺著別作聲,敵人功夫很強。」狄雲側耳傾聽,卻是一點聲音也聽不到。

  血刀僧持刀在手,蹲低身子,突然間如箭離弦,悄沒聲的竄了出去,人影在山坡一轉,便已不見。狄雲好生佩服:「這人武功之高,實是罕見罕聞。丁大哥若是在世,和他相比,不知誰高誰下?」一想到丁典,伸手往背上一摸,包著丁典骨灰的包裹,仍是牢牢縛在背後。

  靜夜之中,忽聽得噹噹兩響清脆的兵刃相交之聲。這兩聲響過,便即寂然。過得好半晌,又是噹噹一兩聲。狄雲知道血刀僧偷襲未成,和敵人交上了手。聽那兵刃相交的聲音,敵人的武功未必在他之下,接著噹噹噹噹四響,水笙也驚醒了過來。那山谷中遍地都是白雪,月光如銀,在白雪上反映出來,直至黎明。水笙向狄雲瞧了一眼,口唇動了一動,想要探問,但心中對他憎恨厭惡,又想他未必肯講,一句問話說到口邊,又縮了回去。

  忽聽得噹噹之聲,越響越高。狄雲和水笙同時抬頭,向著響聲來處望去,月光下只見兩條人影盤旋來去,直鬥上東北角的一處峭壁。那峭壁地勢甚險,又都堆滿了積雪,眼看是絕難上去,但兩人手上拆招,腳下絲毫不停,逕向峭壁上攀。

  狄雲凝目上望,瞧出與血刀僧相鬥的那人身穿道裝,手持長劍,正是那日和他交過手的老道,記得血刀僧曾讚他武功極為了得,是太極門中的高手,不知他如何竟會闖進這谷中來?

  水笙隨即也瞧見那道人,大喜之下,脫口而呼:「是劉乘風道長,劉乘風道長伯伯到了!爹爹,爹爹!我在這兒。」

  狄雲聽得水笙大叫:「爹爹,爹爹,我在這裏」,不由得吃了一驚,心想:「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鬥,看來一時難分勝敗。她爹爹倘若聞聲趕來,豈不是一劍便將我殺了?」忙道:「喂,你別大聲嚷嚷的,叫得再雪崩起來,大家一起送命。」水笙怒道:「我就是要跟你這惡和尚一起送命。」張口又大聲叫喊:「爹爹,爹爹,我在這裏。」狄雲喝道:「大雪崩下來,連你爹爹也一起埋了,你是想害死你爹爹不是?你這不孝的惡毒女兒。」

  這句話倒也真的是十分有效,水笙心想:「倘若連爹爹也害死了,那可不妙。」但她轉念又想:「我爹爹是何等的本事?適才大雪崩,旁人都轉身逃走,但劉乘風伯伯還是衝過谷來。劉伯伯既然來得,我爹爹自也來得。就算叫得再有雪崩,最多是壓死了我,爹爹總是無碍。這老惡僧如此的厲害,要是他將劉伯伯殺了,我落在這兩個惡和尚手中,那時再要求死,只怕連死也不得了。」突然又大聲叫了起來:「爹爹,爹爹,快來救我。」

  狄雲初時聽她不作聲了,只道她已不敢再叫,不料突然間叫聲更大,實不知如何制止她才好。抬頭向血刀老祖瞧去,只見他和那老道劉乘風鬥得正緊,那口血刀幻成一道暗紅色的光華,在皚皚的白雪上盤旋飛舞。劉乘風出劍並不快捷,然而守得堅凝之極,看來血刀老祖縱不落敗,也非一時三刻便可取勝。只聽得水笙不住大叫「爹爹」,叫得幾聲,改口又叫:「表哥,表哥!」

  狄雲心煩意亂,喝道:「小丫頭,你再不住口,我將你的舌頭割了下來。」水笙道:「我偏偏要叫!偏偏要叫!」又大聲叫道:「爹爹,爹爹,我在這裏!」但怕狄雲真的過來動手,站起身來,手中執了一塊石頭。過了一會,只見狄雲躺在地下,動也不動,猛地想起:「這個惡和尚已給我和表哥踏斷了腿,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救,早給表哥一劍殺了。他行走不得,我何必怕他?」

  陡然之間,優劣之勢全然更易,水笙初時只想到不必害怕狄雲,接著又想:「那老僧分身不得,這時不殺他,更待何時?」舉起那塊石頭,走上幾步,用力便向狄雲頭上砸了下去。

  欲知後事如何?請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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