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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如此數日過去,已從湖北追到了四川境內。群豪與巴蜀英俠向來聲氣相通。川東的武林人物一聽到訊息,紛紛率馬搬兵,加入追趕。待到川中渝州一帶,川中豪傑不甘後人,又都參與其事,巴蜀的豪傑與此事並非切身相關,反正有勝無敗,正好湊湊熱鬧。待過得渝州,追趕的人眾已逾百數。四川武人有錢者多,大批騾馬跟隨其後,運送衣被糧食。只是得到訊息之人,都已在血刀老祖與狄雲、水笙之後,只能隨後追趕,卻不及迎頭攔截。那些巴蜀豪傑慰問一番之後,都道:「唉,早知如此,咱們攔在當道,說什麼也不放那老少兩個淫僧過去。」水岱口中道謝,心下卻甚忿怒:「說這些廢話有什麼用?憑你們這幾塊料,能攔得住那老少二僧?」

  這一前一後的追逐,轉眼間將近二十日,血刀老祖幾次想轉入岔道,將追趕者撇下。但中原群豪之中,有一人乃是來自關東的馬賊,善於追蹤之術,不論血刀老祖如何繞道轉彎,他總是能銜尾追至。但這麼一來,一行人越走越是荒僻,深入了川西的崇山峻嶺之中。群豪均知血刀老祖是想逃回西藏老家,一到了他的老巢,血刀門本門嘍囉不少,再加上奸黨淫朋,勢力著實雄大,那時再和中原群豪一戰,有道是強龍不鬥地頭蛇,鹿死誰手,那就不能說了。

  群豪越追越是焦急,這一日中午時分,群豪追上了一條陡削的山道,忽見一匹黃馬,倒斃在道旁,正是汪嘯風的坐騎。水岱和汪嘯風大喜,齊聲大叫:「賊子倒了一匹坐騎,咱們快追,淫僧逃不掉啦!」

  叫喊聲中,忽見隔著一條深溝的對面高峰上,一大片白雪滾將下來。

  群侠身處之地,乃是四川極西,更向西行,便是藏邊。當地已屬大雪山山脈,地勢高峻,寒風徹骨那是不必說了,最難受的是人:心跳氣喘,除了內功特高的數人之外,餘人均感周身疲乏,恨不得躺下來休息他幾個時辰。只是參與追逐之人,個個頗有名望來頭,誰都不肯示弱,以至壞了一世的聲名。這幾日中,極大多數人已萌退志,若是有人倡議罷手不追,只怕有一大半人便要歸去。尤其是川東、川中的豪傑之中,頗有一些養尊處優的富室子弟,武功雖是不差,卻吃不起這種苦頭。

  這時見到血刀老祖所乘的坐騎黃馬倒斃於地下,料得敵人再也無法逃遠,人人精神為之一振。那知天有不測風雲,便在此時,突見西北角山頭上有一片白雪滾了下來。

  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:「不好,要雪崩,大夥兒退後!」話聲未畢,但聽得雷聲隱隱,山頭上滾下來的積雪更加多了。群侠一時不明所以,七張八嘴的叫道:「那是什麼?」「雪崩有什麼要緊?大夥兒快追!」「快!快!搶過這條山嶺再說。」

  只隔得片刻,隱隱的雷聲已變作轟轟隆隆、震耳欲聾的大響。眾人這時才感害怕。那雪崩初起時相距甚遠,但從高峰上一路滾將下來,每過一尺之地,便挾了大量積雪加入,以致聲勢越來越大,到得半山,當真如群山齊裂、怒潮驟至一般,說不盡的可怖可畏。

  群侠中幾個人發一聲喊,撥轉馬頭便向後奔,餘人聽著那山崩地裂的巨響,似覺頭頂的天也塌了,一齊壓將過來,只嚇得心膽俱裂,無不催馬快奔。有幾匹馬嚇得呆了,竟然不會舉足,馬背上的乘客見情勢不對,只得躍下馬背,展開輕功急馳。

  但雪崩之至,比之馬馳人奔更加迅捷,頃刻之間便已滾到了山下,七八個逃得較慢之人都被壓在數十萬石的白雪之中,連叫聲都被白雪淹沒,任他武功再高,那也是半點施展不出了。縱然英雄蓋世,又如何兇得過了天地間的奇變?

  群侠直逃過一條山坡,那滾下來的積雪被山坡擋住,這才驚魂稍定。但見山上的白雪兀自如山洪暴發,河堤陡決,滾滾不絕的衝將下來,瞬息之間便將山道谷口封住了,堆高數十丈,若非飛鳥,萬難越過。

  眾人紛紛議論,都說血刀老祖師徒二人惡貫滿盈,葬身於千丈積雪之中,自是人心大快,只是死得太過容易,倒是便宜他們了,更累得如花如玉的水笙和他們同死。當然也有人惋惜相識的朋友死在積雪之下,但各人大難不死,誰都慶幸逃過了災難,為自己歡喜之情,遠過痛惜朋友之死,這是人之常情,那也不必深責。各人心神稍定,檢點人數,一共少了一十二人,其中有「鈴劍雙俠」之一的汪嘯風,以及南四奇「落花流水」四人。水岱關心愛女,汪嘯風牽掛愛侶,自是奮不顧身的追在最前,其餘三奇因與水岱的交情與眾不同,也是不肯落後。想不到名震當世武功絕倫的「南四奇」,竟然一齊喪身在川西的大雪山中。

  各人歎息了一番,便即覓路下山。大家都說,不到明年夏天,嶺上的千丈積雪決不消融,死者的家屬便要前來收屍,也得等上大半載才行。許多人心中,暗暗還存在一個念頭,只是不便公然說出口來:「南四奇和鈴劍雙俠這些年來得了好大的名頭,他們死了,於我可是有利無害。死得好,死得妙!」

  ***

  血刀老祖帶著狄雲和水笙一路奔逃,敵人雖愈來愈眾,但他離西藏老巢卻也是越來越近。只是連日趕路,所乘的兩匹名駒腳力再強,也是支持不住。這一日那黃馬終於倒斃道旁,而那匹白馬也是一跛一拐,眼看便要步那黃馬的後塵。

  血刀老祖眉頭深皺,心想:「我一人要脫身而走,那是容易之極,只是徒孫兒的腿跛了,行走不得,這美貌的女娃兒若又給人奪了回去,實是心有不甘。」他想到此處,不由得兇性大發,回過身來,一把摟住水笙,便去扯她衣衫。

  水笙嚇得大叫:「你……你幹什麼?」血刀老祖喝道:「老子不帶你走了,你還不明白?」狄雲叫道:「師祖,敵人便追上來啦!」血刀老祖怒道:「你囉嗦什麼?」便在這危急的當口,忽聽得頭頂悉悉瑟瑟,發出異聲。

  血刀老祖久在藏邊,見過不少次數雪崩大禍,他便再狂悍兇淫十倍,也不敢和這種天象怪變作對,連叫:「快走,快走!」一望山峰上積雪滾下來,勢道,只有南邊的山谷隔著一個山峰,或許能不受波及,當下一拉白馬,便向南邊那山谷中奔去。饒是他無法無天,這時臉色也自變了。須知這山谷之旁的山峰上也有積雪。積雪最受不起聲音的震動,往往一處雪崩,率累到四周群峰上積雪都滾滾而下。

  那白馬馱著狄雲和水笙二人,一跛一拐的奔到山谷之中,剛進山谷,便是一蹶,險些將狄雲摔將下來。這時雪崩之聲大作,血刀老祖望著身側的山峰,憂形於色,這當兒真所謂聽天由命,自己作不起半點主,只要那山峰上的積雪也滾了下來,那便萬事皆休了。

  那雪崩從起始到全部止息,也只一頓飯工夫,但這短短的時刻之中,血刀老祖、狄雲、水笙三人全是臉色慘白,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懼之極的神色。水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,還只盼立時死了,免遭這淫僧師徒的污辱,但這時天地急變之際,不期而然的對血刀老祖和狄雲生出一種依靠之心,總盼這兩個男兒漢有什麼法子能助己脫此大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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