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素心劍 | 上頁 下頁
四〇


  水笙聽得背後馬蹄之聲越來越近,但兩人發力急奔,和汪嘯風之間相距也是越來越近。她奔得胸間幾乎要炸裂了,膝彎發軟,隨時都會摔倒,但還是勉強支撐。

  她似乎覺得到白馬的呼吸噴到了她的背心,血刀老祖獰笑著說道:「逃得了麼?」水笙伸出雙手,汪嘯風還在兩丈以外,血刀老祖的左手卻已搭上了她的肩頭。

  她一聲驚呼,正要哭出聲來,只聽得一個熟悉而慈愛的聲音叫道:「笙兒別怕,爹來救你了!」

  水笙聽得那聲音,正是父親水岱到了,心中一喜,精神陡長,腳下不知從那裏生出一股力氣,一縱之下,向前飄出丈餘,血刀老祖已搭在她肩頭的手掌,竟爾被她擺脫。汪嘯風向前一湊,兩人左手已拉著左手。汪嘯風右手長劍舞出一個劍花,心下暗道:「天可憐見,師父及時趕到,那便不怕那淫僧惡魔了。」

  血刀老祖嘿嘿冷笑聲中,血刀遞出。汪嘯風見那血刀紅影閃閃,急揮長劍去格,突見那血刀迎風彎轉,竟如一根軟帶一般,順著劍鋒曲了下來,刀頭削向他的手指。汪嘯風若不放手撤劍,一隻手掌立時便廢了。百忙中他變招也真迅捷,掌心勁力一吐,長劍向敵人飛擲過去。血刀老祖左指彈處,將長劍向西首飛奔而至的一個老者彈出,右手中的血刀更向前伸,直砍汪嘯風面門。

  汪嘯風仰身相避,不得不放開了拉著水笙的手掌。血刀老祖左手一抄,已將水笙身子抄起,橫放在馬鞍之上。他並不拉轉馬頭,仍是向前直馳,衝向前面中原群豪。

  攔在道中的幾條漢子見血刀老祖馳馬衝來,齊聲發喊,散在兩旁。血刀老祖口中發出荷荷怪聲,縱馬兜了個圈子,向狄雲奔去。突見左首灰影一閃,長劍上反射的月光耀眼生花,一條冷森森的劍光點向他的胸口。血刀老祖迴刀一掠,噹的一聲,刀劍相交,只震得虎口隱隱發麻,心道:「好強的內力。」便在此時,右首又有一柄長劍遞到,這柄劍的勢道來得好奇,劍尖劃成大大小小的一個個圈子,竟看不清他劍招要指向何處。血刀老祖又是一驚:「太極劍的名家了。」

  他勁透右臂,血刀也揮成一個圓圈,刀圈和劍圈一碰,噹噹噹數聲,火花迸濺。對方喝道:「好刀法!」向旁飄開,卻是個身穿杏黃道袍的道人。血刀老祖叫道:「你劍法也好!」左首那人喝道:「放下我女兒!」劍中夾掌,掌中夾劍,兩股勁力一齊推到。

  狄雲遠遠看著血刀老祖又將水笙擄到,這時卻受二人左右夾擊。左首那老者白鬚如銀,相貌俊雅,口口聲聲喝叫「放下我女兒」,自是水笙之父水岱了。只見血刀老祖每接他一劍,身子便晃了一晃,顯然內力不如他強,只見西邊山道上又有兩人奔來,身形快捷如風,顯然也是極強的高手。

  狄雲心想:「待得那二人趕到,四個人一合圍,血刀老祖定然不敵,非死即傷。我還是及早逃命吧!」可是轉念又想:「若不是他出手相救,我早被那汪嘯風一劍殺了。忘恩負義,只顧自身,非大丈夫之所為。」正猶豫間,忽聽得血刀老祖大聲叫道:「還你的女兒吧!」手一揚,將水笙的身子淩空拋起,越過水岱頭頂,向狄雲擲了過來。

  這一下誰都大出意料之外,水笙身在半空固然是尖聲驚呼,旁人也是不約而同的一齊大叫起來。狄雲見她向自己飛來,勢道勁急,若不接住,只怕落地受傷,忙伸出手去,張臂抱住。這一擲力道本重,幸好狄雲身在馬上,大半力道由馬匹承受了去。血刀老祖將水笙擲出之時,已先點了她的穴道,是以她只有聽任擺佈,無力反抗,口中卻大叫:「小惡和尚,快放開我!」

  血刀老祖向水岱疾砍兩刀,又向那老道猛砍兩刀,都只攻不守,極淩厲的招數,口中叫道:「狄雲乖孩兒,快逃,快逃,不用等我。」狄雲迷迷惘惘的手足無措,但見汪嘯風和另外數人各挺兵刃,大呼「殺了這小淫賊」,快步趕來,而血刀老祖又在連聲催促:「快逃,快逃!」心想:「逃命要緊!」一提韁繩,便縱馬衝了出去。本來他和血刀老祖是向東逃,這時慌慌張張,反而向西馳去。

  血刀老祖一口血刀越使越快,一團團紅影籠罩了全身,笑道:「我要陪你的美貌女兒去,不陪你這糟老頭兒了。」雙腿一挾,胯下坐騎騰空而起,向前躍出。水岱情急,不願多跟他糾纏,施展「登萍渡水」輕功,身子便如在水上飄行一般,御尾追向狄雲。可是狄雲所乘的,正是水岱當年化了五百餘兩銀子購來的大宛良馬,腳程之快,除了血刀老祖所乘的那匹白馬,當世罕有其倫。

  黃馬背上雖是乘著兩人,水岱卻兀自追趕不上。他大叫:「停步,停步!」那馬識得他的聲音,但背上的狄雲正在提韁力推,竟是不肯停步。水岱叫道:「小惡僧,你再不停步,老子把你斬成十七八塊!」水笙叫道:「爹爹,爹爹!」水岱心痛如割,叫道:「孩兒別慌!」

  頃刻之間,一馬一人,追出了里許,水岱雖是輕功了得,但時間一久,究竟年紀老了,,和那黃馬之間相距越來越遠,忽聽得呼的一聲,背後一陣金刃劈風之聲。他反手一劍,噹的一響,架開了血刀老祖砍來的一刀,只覺一陣風從身旁掠過,血刀老祖騎著白馬哈哈大笑,追著狄雲去了。

  ***

  血刀老祖和狄雲快奔一陣,將追敵遠遠拋在後面,料知已追趕不上,生怕跑傷了坐騎,這才按轡徐行。血刀老祖沒口子稱讚狄雲有良心,明知情勢危急,仍是不肯先逃。狄雲只有苦笑,斜眼看水笙時,見她臉上神色是恐懼中混著鄙夷,知她痛恨自己已達極點,這件事反正無從解釋,心道:「你愛怎麼想便怎麼想,要罵我淫僧惡賊,儘管大罵便是。」

  血刀老祖道:「喂,小妞兒,你爹爹的武功很不壞啊!嘿嘿,可是你祖師爺比你爹爹又勝一籌,他出盡了吃奶的力氣!仍是攔不住我。」水笙恨恨的瞪了他一眼,並不作聲。血刀老祖道:「另外使劍的老道,是什麼人?是『落花流水』中的那一個?」水笙打定了主意,不管他問什麼,總是給他個不瞅不睬。血刀老祖笑道:「徒孫兒,女人家最寶貴的是什麼東西?」

  狄雲嚇了一跳,心道:「這老和尚是要點污水姑娘的清白麼?我怎麼相救才好?」口中只得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血刀老祖道:「女人家最寶貴的,是她的臉蛋。她不回答我的說話,我用刀在她臉上橫劃七刀,豎砍八刀,叫做『橫七豎八』,你說美是不美?」說著刷的一聲,將本已盤在腰間的血刀擎在手中。

  水笙是個極為烈性的女子,既是不幸落入了這兩個「淫僧」手中,早就拚著一死,不再打僥倖生還的主意,雖然女子愛美乃是天性,想到自己一張白玉無瑕的臉蛋要被這惡僧劃得橫七豎八,忍不住打個寒噤,但轉念又想,他若毀了自己容貌,說不定倒可保得身子清白而死,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了。

  血刀老祖將一把彎刀在她臉邊晃來晃去,威嚇道:「我問你那老道是誰?你再不答話,我第一刀便劃將下來了。你答不答話?」水笙怒道:「呸!你快殺了姑娘!」血刀老祖右手一落,紅影閃處,在她臉上割了一刀。狄雲「啊」的一聲輕呼,不忍觀看。水笙已自暈了過去。血刀老祖哈哈大笑,催馬前行。

  狄雲忍不住低頭瞧水笙時,只見她粉臉無恙,連一條痕印也無,不由得心中一喜,原來血刀老祖刀法之精,實已到了從心所欲,不差厘毫的地步。適才這一刀那刀鋒從水笙頰邊一掠而過,只割下她鬢邊的幾縷秀髮,面頰卻是絕無損傷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