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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水福提起盛著金鯉的魚簍,打開蓋子,歡歡喜喜的道:「公子請看,紅嘴金鱗,難得又這般肥大。」那青年道:「你急速送回客店,請祁大爺應用。」水福道:「是。」走到狄雲身前,躬了躬身,道:「多謝小師父救命之恩。不知小師父的法名如何稱呼?」狄雲聽他左一句小師父,右一句小師父,叫得自己心中發毛,一時答不上話來。那青年道:「快去,快去。千萬不要耽擱。」水福道:「是。」不及再等狄雲答話,快步去了。

  狄雲見這兩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,武藝高強,心中暗自羡慕,頗有結納之意,只是對方並不下馬,想要請教姓名,頗覺不便。正猶豫間,那公子從懷中掏出一錠黃金,說道:「小師父,多謝你救了我老家人一命。這錠黃金,請師父買菩薩座前的香油吧。」輕輕一拋,將金子向狄雲投了過來。狄雲左手一抄,便已接住,向他回擲過去,說道:「不用了。請問兩位尊姓大名。」

  那青年見他接金擲金的手法,顯是身有武功,不等金子飛到身前,馬鞭揮出,已將這錠黃金捲住,說道:「師父既然亦是武林中人,想必得知鈴劍雙俠的小名。」狄雲見他抖動馬鞭,將那錠黃金舞弄得忽上忽下,神情舉止,頗有輕浮之意,便道:「適才我聽那魚販頭子稱呼兩位是鈴劍雙俠,但不知閣下尊姓大名。」那青年怫然不悅,心道:「你既知我們是鈴劍雙俠,怎會不知我的姓名?」口中「嗯」了一聲,也不答話。

  便在此時,一陣江風吹了過來,拂起狄雲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。那少女一聲驚噫,道:「他……他是西藏密宗的血刀惡僧。」那青年滿臉怒色,道:「不錯。哼,滾你的吧!」

  狄雲大奇,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向那少女走近一步,道:「姑娘你說什麼?」那少女臉上現出又驚又怒的神態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別走近我,滾開。」狄雲心中一片迷惘,道:「什麼?」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。那少女提起馬鞭,刷的一聲,從半空中擊將下來。狄雲萬料不到她說打便打,轉頭欲避,已然不及,刷的一聲響過,這一鞭著著實實的打在他的臉上。從左額角經過鼻樑,通向右邊額角,擊得好不沉重。狄雲驚怒交集,道:「你……你幹麼打我?」只見那少女又是一鞭打來,伸手便欲去奪她馬鞭,不料這少女鞭法變幻,他右手剛探將出去,那馬鞭已纏上了他頭頸。

  跟著只覺得後心猛地一痛,已被那青年公子踢了一腳,狄雲立足不定,向前便倒。那公子催馬過來,縱馬蹄往他身上踹去。狄雲百忙中向外一滾,昏亂中只聽得銀鈴聲叮玲玲的響了一下,一條白色的馬腿向他胸口踏了下來。狄雲更無思索餘地,情知這一腳只要踹實了,立時便會送命,彎身一縮,但聽得喀喇一響,不知斷了什麼東西,眼前金星飛舞,什麼也不知道了。

  ***

  待得他神智漸復,醒了過來,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。他迷迷糊糊的撐手想要站起,突然左腿一陣劇痛,險險又欲暈去,跟著哇的一聲,吐出一大口鮮血。他慢慢轉頭,只見左腿褲腳上全是鮮血,一條腿扭得向前彎轉。他初時心中只覺奇怪:「我這腿怎會變成這個樣子?」過了一會,這才明白:「那姑娘縱馬踹斷了我的腿。」

  他全身乏力,腿上和背心更是痛得厲害,一時之間自暴自棄的念頭又生:「我不要活了,便這麼躺著,快快死了還倒舒服些。」他也不呻吟,只盼速死。可是想死卻也並不容易,甚至想昏去一陣也是不能,心中只是想:「怎麼還不死?怎麼還不死?」

  過了良久良久,這才想到:「我跟他二人無冤無仇,沒半點地方得罪了他們,幹麼忽然對我下起毒手?」他苦苦思索,心中一片茫然,實無半點頭緒,自言自語的嘆道:「我是這麼蠢,倘若丁大哥在世,他縱不能助我,也必能為我解此疑團。」一想起丁典,立時轉念:「我答應了丁大哥,將他與淩小姐合葬。這心願未了,我無論如何不能便死。」

  他伸手到背心一摸,覺得丁典的骨灰包並沒給人踢破,心下稍慰,用力坐起身來,喉頭一甜,又是鮮血一湧。他知道多吐一口血,身子便衰弱一分,強自運氣,想將這口血壓將下去,卻覺口中鹹鹹的,一張嘴,又是一灘鮮血傾在地下。

  最痛的是那條斷腿,就像是幾百把小刀不住在這條腿上砍斬,但終於還是連爬帶滾的到了柳蔭下,他想:「我不能死,務須活下去。要活下去便得吃東西。」見地下的魚蝦早已停止跳動,死去多時,也顧不得是生是熟,是香是臭,抓了幾隻蝦來,塞入口中,胡亂嚼了起來,心想:「先得將斷腿綁好,再想法子離開這是非之地。」

  游目四顧,見眾魚販拋在地下的各樣物事兀自東一件、西一件的散著,於是爬過去取一柄短槳,又取過一張漁網,先將漁網慢慢拆開,然後搬正自己的斷腿,在短槳之旁,並將漁網的麻繩纏了上去。這一件事足足化了他一個多時辰,做一會,歇一會,每逢痛得要暈去時,便閉目喘氣,等力氣稍長,又再動手。

  待得綁好斷腿,太陽已將升到頭頂,心想:「我這條腿要將養好了,少說也得兩個月時光。這兩個月中,卻到何處去安身立命才好?」一瞥眼見到江邊的一排漁舟,心念一動:「我便住在船中,不用行走。」他生怕這批魚販回來,更遭災難困厄,雖已筋疲力盡,卻是不敢稍歇,向著江邊爬去,爬上一艘漁船,解下船纜,扳動短槳,慢慢向江心划去。

  他一低頭間,只見身上一角僧袍翻轉,露出衣襟上一把殷紅帶血的短刀,乃是以大紅絲線所綉,刀頭上有三點鮮血滴下,也是紅線綉成,神狀生動,卻是頗為可怖。狄雲驀地醒悟:「啊,是了!這是寶象惡僧的僧袍。這兩人誤以為我是惡僧的一夥。」一伸手,更摸到了自己頂上一根頭髮也無,光禿禿的腦袋。

  狄雲這才恍然,為什麼那老家人口口聲聲的稱呼自己為「小師父」,而長江鐵網幫的魚販頭子,又罵自己為:「小賊禿」,原來自己早已喬裝改扮做了個和尚,卻兀自不覺。他又想:「我衣角一翻,那少女便說我是西藏密宗的血刀惡僧。這把血刀如此形狀可怖,而這一派和尚行迹如何,單觀寶象,便可想而知了。」他本來極是惱怒悲憤,一想明白其間的原因過節,登時便對「鈴劍雙俠」去了敵意,反覺這對青年英俠嫉惡如仇,和自已正是同道,只是這二人武功高強,人品俊雅,自己便算將誤會解釋明白,也難以與之論交。

  他將漁船慢慢划出十餘里,見岸旁有個小市鎮,遠遠望去,人來熙往的甚是熱鬧,心想:「這件僧衣披在身上,大是禍胎,須得急行更換才好。」當下將船划近岸邊,撐著一柄短槳,掙扎著一跛一拐,走上岸去。市上行人見這青年和尚跛了一條腿,滿身血污,都投以驚疑的眼色。

  對這種冷漠疑忌的神氣,狄雲這幾年來受得多了,倒也不以為意。他緩緩在鎮上行走,見到一家舊衣店,便進去買了一件青布長袍,一套短衫褲。這時更換衣衫,勢須先行赤身露體,只好將青布長袍穿在僧袍之外,又買了頂氈帽,蓋住光頭,然後到西首一家小飯鋪中去買飯充飢。待得在飯鋪的長櫈上坐定,累得幾欲暈倒,又嘔了兩大口血。

  店夥送上飯菜,是一碗豆腐煮魚,一碗豆豉臘肉。狄雲聞到魚肉的香氣,精神為之一振,拿起筷子,扒了兩口飯,挾起一塊臘肉送進口中,忽聽得西北角上叮噹當、叮玲玲,一陣陣鸞鈴之聲,響了起來。狄雲口中含了這塊臘肉,登時便嚥不下咽喉,心中怦怦亂跳,暗道:「鈴劍雙俠又來了。要不要迎將出去,說明一下這場誤會?我平白無辜的被他們縱馬踩成這般重傷,若不說個清楚,豈不冤枉?」

  可是他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,給人欺侮慣了,每遇災禍,往往自暴自棄,聽天由命,轉念便想:「我這一生受的冤枉,算少了?給他們冤枉幾次,又有何妨?」但聽得鸞鈴之聲,越響越近,狄雲轉過身來,面朝裏壁,不願再和他們相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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