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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丁典中了「佛座金蓮」的劇毒,全身血肉都含奇毒。寶象刀砍丁典的屍身,老鼠在傷口中噬食血肉。老鼠食後中毒而死,寶象煮鼠為湯而食,跟著便也中毒。兩人在池塘中糾纏鬥毆,寶象突然毒發身亡。眼前鐵鑊旁這兩頭死鼠,那也是喝了鑊中的毒湯而死的。狄雲心想:「我若是心思轉得稍慢片刻,這毒湯已然喝下肚去了。」

  他曾數度萬念俱灰,自暴自棄,不想再活在人世,但此刻死裏逃生,卻又是慶幸不已。天空雖仍是烏雲重重疊疊,大雨如注,他心中卻感到了一片光明,但覺只須留得一條命在,便有無盡歡樂,無限風光。

  他定了定神,先將丁典的屍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,然後再冒雨出外,挖個泥坑,將寶象埋了。回到殿中,只見寶象的衣服搭在神壇之上,壇上放著一個油布包,另有十來兩碎銀子。

  狄雲好奇心起,拿過油布小包,打了開來,見裏面又包著一層油紙,再打開油紙,見是一本黃紙小書,封皮上彎彎曲曲的寫著幾行字,並非漢文,不知是何國文字。一翻開來,見第一頁上繪著一個精瘦乾枯的裸體男子,一手指天,一手指地,模樣極是詭異,旁邊注滿了五顏六色的怪字,形若蝌蚪,或紅或綠。狄雲瞧著這男子,見他鈎鼻深目,曲髮高顴,不似中土人物,看著他的形貌,越看越覺古怪,而怪異之中,更似蘊藏著一種令人神不守舍的吸引力,狄雲看了一會,便不敢再看。

  他翻到第二頁時,見上面仍是繪著這個裸體男子,只是姿式不同,左足金雞獨立,右足橫著平伸而出,雙手反在身後,左手握著右耳,右手握著左耳。一路翻將下去,但見這裸體人形的姿式越來越怪,花樣變幻無窮,有時雙手撐地,有時飛躍半空,更有時以頭頂地倒立,下半身卻憑空生出六條腿來。圖形越是繁複,旁注的文字便越稀少。

  他回頭翻到第一頁,再向那男子的臉上瞧去,發見他的舌尖從左邊嘴角中微微伸出,同時右眼張大而左眼略眯,臉上神情之奇,便因此而生。他好奇心起,不自禁學著這男子的模樣,也是舌尖微吐,右眼張而左眼閉,這姿式一做,只覺得顏面間十分舒暢,再向圖形中看去時,隱隱見到那男子身上,有極淡的灰色細線,繪著經脈。狄雲心道:「哦,是了,原來這人身上所以不繪衣衫,是為了顯出他的經脈。」

  丁典在獄中授他神照功之時,曾將全身的經脈行走方位,解說得極是詳細明白,蓋練這項最上乘的內功,基本關鍵便在於此。他瞧著那男子身上的經脈線路,不由的自主便調運內息,體內一股淡淡的真氣便依著那經脈運行起來。

  心下尋思:「這經脈運行的方位,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反,只怕不對。」但隨即轉念:「我便試他一試,又有何妨?」當即催動內息,循圖而行,片刻之間,便覺全身軟洋洋地,說不出的輕快舒暢。他練那神照功時,全神貫注的凝氣而行,那內息便要上行一寸、二寸,也是萬分艱難,但這時照著圖中的方位運行,霎時之間便如江河奔流,竟是絲毫不用力氣,內息自然運行。他心中又驚又喜:「怎麼我内體竟有這樣的經脈?莫非連丁大哥也不知麼?」跟著又想:「這本冊子是寶象所有,而書上文字圖形,均是邪裏邪氣,只怕不是什麼正派的東西,還是別去沾惹的為是。」

  但這時他體內的內息運行正暢,竟是不想就此便停,心中只想:「好吧,只玩這麼一次,下不為例。」漸漸覺得心曠神怡,全身血液都暖了起來,又過一會,身子輕飄飄地,好似飽飲了烈酒一般,禁不住手舞足蹈,口中發出嗚嗚嗚的低聲呼叫,腦子中一昏,倒在地下,這便什麼也不知道了。

  ***

  過了良久良久,這才知覺漸復,緩緩睜開眼來,只覺日光照耀,原來大雨早停,太陽曬進殿來。狄雲一躍而起,只覺精神勃勃,全身充滿了力氣,雖是整天沒吃東西,腹中竟亦不感饑餓。他心想:「難道這本冊子上的功夫,竟有這般好處?不,不!我還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去加意習練才是,這種邪魔外道,一沾上身,說不定後患無窮。」拿起冊子,要想伸手撕碎,但想了一想,總覺其中充滿著秘奧,不捨得便此毀去。

 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,覺得破爛已極,實在難以蔽體,見寶象那件僧衣搭在神壇之上,倒是完好,於是取過來穿在身上。只是他頭上頭髮都已拔光,再穿上僧袍,豈不是成了一個和尚?於是將僧袍的下半截撕了下來,接成一條帶子,圍在腰間,低頭自顧,雖是不倫不類,但不致於露肌暴膚,難於在人前現身了。

  他收拾已畢,將那本冊子和十多兩碎銀都揣在懷裏,摸一摸那包首飾未曾失落,於是抱起丁典的屍身,走出廟去。

  行出百餘丈,迎面來了一個農夫,見到他手中橫抱著一個死屍,不由得大吃一驚,一失足便摔在田中。大雨初過,田中都是積水,那農夫登時滿身泥濘,掙扎起來,一足高一足低的快步逃走。

  狄雲明知如此行走,必定惹事,但要毀去丁典的屍身,卻實是不忍。幸好這一帶甚是荒僻,一路走去,不再遇到行人。他橫抱著丁典,心下只是想:「丁大哥,丁大哥,我捨不得和你分手,我捨不得和你分手。」

  忽聽得山歌聲起,遠遠有七八名農夫荷鋤走來,狄雲急忙一個箭步,躲入了山旁的長草之中,待那些農夫走過,一咬牙,心想:「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遺體,終究不能完成他與淩小姐合葬的心願。」於是走入右首的山坳之中,撿些枯枝柴草,點燃了火,在丁典的屍身旁焚燒起來。

  火舌吞沒了丁典頭髮和衣衫,狄雲只覺得這些火焰是在燒著自己的肌肉,撲在地下,咬著青草泥土,淚水流到了草上土中,又流到了他的嘴裏……

  ***

  狄雲將丁典的骨灰鄭重地包在油紙之中,外面再裹以油布,這油紙油布,本來是寶象用來包藏那本黃紙冊子的。包裹外用布條好好的縛緊了,這才紮在背上。他再用手挖了一坑,將剩下的灰燼撥入坑中,用土掩蓋了,拜了幾拜。

  他站起身來,心想:「天下茫茫,我到何處去才是?」若是他師父戚長發尚在人間,那麼這世上的親人,便只他師父一人了。他自然而然的想起:「我且回沅陵去尋尋師父。」他心想師父刃傷師伯萬震山而逃去,料想不會回歸沅陵老家,必是隱姓埋名,遠走高飛。但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,他實在想不出還有旁的什麼地方可去。

  當下轉到了大路,向鄉人一打聽,原來這地方叫做程家集,是在湖北監利縣之北,要到湖南,須得先過長江。

  狄雲到了市集之上,取出碎銀買些麵食吃了,來到渡口,搭船過江,回想昨日過江時逃避寶象的追趕,何等驚慌,今日卻悠悠閒閒的重過長江,相隔不過一日,情景卻全然不同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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