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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狄雲吃了一驚,一時心虛,還道他已識破自己行藏,若不是決意照護丁典,已然發足便逃,當下強自鎮定,說道:「這人相貌很特別,不是本村之人。」寶象笑道:「他自然不是你村莊之人。」突然厲聲道:「喂,去找些吃的東西來。你不聽話,瞧佛爺不要了你的狗命。」狄雲見丁典暫且無恙,稍覺放心,應道:「是,是!」轉身欲出,心想:「我且避他一避,只須半天不回來,他耐不住飢餓,自會去尋食物。他終不成帶了丁大哥走。他已搜查過丁大哥身邊,找不到什麼,自也可死心了。」

  不料只行得兩步,寶象厲聲喝道:「站住!你到那裏去?」狄雲道:「我去給你買吃的啊。」寶象道:「嗯,很好很好!你過多久回來?」狄雲道:「很快的,一會兒功夫就回來了。」寶象道:「去吧!」

  狄雲回頭向丁典的屍身望了一眼,向廟外走去。又走得兩步,突然背後風聲微動,拍拍兩響,左右雙頰上已各吃了一記耳光。幸好寶象只道他是個不會絲毫武功的鄉下漢子,沒想要他性命,下手不重;又幸好寶象身法奇快,一出手便打中狄雲,使他不及閃避,否則立時便露破綻。須知狄雲腦筋並非特別靈敏,遇到這種意外的倉卒之變,自然而然的會閃身躲避,決計來不及想到要故意裝作不會武功的模樣。

  狄雲吃了一驚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心想:「他既識破我行藏,只有捨命與之一拼了。」只聽寶象道:「你身上有多少銀子,拿出來給我瞧瞧!」狄雲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寶象怒道:「你身上光溜溜的,諒你這窮漢也沒銀子,憑你的臭面子,又能賒得到、欠得著了?哼,你說去給我買吃的,不是存心想溜麼?」

  狄雲聽他這麼說,反而寬心:「原來他只瞧破我去買東西是假,那倒不要緊。」寶象又道:「你這禿頭說十裏之內無人煙,又怎能去買了吃的,即刻便回?這不是明明騙我麼?哼,你給我說老實的,到底想什麼?」狄雲結結巴巴的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見了大師父害怕,想逃回家去。」

  寶象哈哈大笑,拍了拍長滿了黑毛的胸口,說道:「怕什麼?怕我吃了你麼?」一提到這「吃」字,登時腹中咕咕直響,更餓得難受。天亮之後,他早已在這廟中到處搜尋過了,半點可吃之物也沒有。他喃喃說道:「怕我吃了你麼?怕我吃了你麼?」這般說著,眼中忽然露出兇光,向狄雲上上下下的打量。

  這眼光只將狄雲瞧得滿身發毛,猜到惡僧心中在打什麼主意。寶象這時正在想:「人肉滋味本來很不錯的,人心人肝更加好吃。嗯,眼前現成有一頭肥豬在這裏,幹麼不宰了吃?」

  狄雲心下不住的叫苦:「我給他殺了,那也沒有什麼。瞧這惡僧的模樣,顯是要將我煮來吃了,這可冤得厲害了。我跟他拼了。」

  可是,跟他拼命,一定被殺,被殺了之後,仍是被他吃下肚中,那又有什麼分別?只見寶象雙眼中兇光大熾,嘿嘿獰笑,一步步的向他逼近。

  狄雲見寶象一步步的逼來,一張醜臉越發的顯得獰猙可怖,也是一步步的向後退縮。寶象笑道:「嘿嘿,你這瘦鬼,吃起來滋味一定不好。不過沒有辦法,肥豬沒有,瘦豬也吃。」一伸手,便抓住了狄雲的左手手臂。狄雲揮手掙扎,卻那裏掙扎得開?一時之間,心中的焦急恐懼,真是難以形容。他經過這幾年來的慘受折磨,對死已是並不害怕,但想到要被這惡僧活生生的吃下肚去,那實是不寒而慄。

  寶象這人生性既極兇殘,又極懶惰,眼見狄雲已成俎上之肉,再也無法逃脫,心想不如叫他先燒好湯水,然後再行下手宰殺不遲,只可惜這人不會自己宰殺自己,再將自己燒成一大碗紅燒人肉,端將上來。便道:「我殺了你來吃,有兩種法子。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,隨割隨烤,那麼你就要受零碎苦頭。第二種法子是一刀將你殺了,煮肉羹吃。你說那一種法子好?」

  狄雲咬牙道:「你宰……將我殺了,你……你……你這惡和尚……」心頭一股怨氣,欲待破口大罵一頓,卻又怕他一怒之下,反而讓自己慘受淩遲之苦,想說的言語到得口邊,終於忍住不說。

  寶象笑道:「不錯,你不錯,知道就好,越是聽話,待會越是死得快活。你倔強頑抗,這苦頭那就大了。喂,癩痢頭阿三,我說啊,你去廚房裏把那隻鐵鑊拿來,滿滿的燒上一鑊水。」狄雲明知他是要用來烹食自己,還是忍不住問道:「那幹什麼?」

  寶象哈哈一笑,道:「這個你不用多問了。快去,快去!」狄雲道:「要燒水,在廚房裏燒好了,拿鐵鑊出來不方便。」寶象怒道:「我說什麼,便是什麼。你膽敢回嘴?」說著一巴掌打將過來,狄雲右邊臉頰上重重吃了一記。跟著寶象右腳一伸,一腳踢去,將狄雲踢了個筋頭。

  狄雲一跌之下,腦子突然靈敏,心道:「我與其死,不如跟他一拚。他叫我燒水,那倒是個機會,等得一大鑊水燒滾,我端起來潑在他的身上。他赤身裸體,豈不當場燙死?」心中存了這個主意,登時不再恐懼,便低頭去到廚房,將一隻破鑊端了出來。

  寶象亦步亦趨的跟著,生怕他乘隙逃走。狄雲見那鐵鑊上半截已然殘破,只能裝得小半鑊水,半鑊滾水的威力,自是不及滿滿一鑊,只怕未必能燙死寶象,但想就算整他不死,燙傷他也是好的。這滾水一潑出,若是對方不死,自己立時便撞牆自盡,雖然對不起丁大哥,沒能達成他的遺志,但勢在必死,那也是無可奈何了。

  他將鐵鑊端到殿前天井之中,接了簷頭雨水,先行洗刷乾淨,然後裝載雨水,直到水齊破口,無法再裝為止。寶象讚到:「好極,好極!癩痢頭阿三,我倒真不捨得吃了你。你這人做事乾淨利落,是把好手!」

  狄雲苦笑道:「多謝師父誇讚。」檢了七八塊磚頭,架了起來,將鐵鑊放於其上。破廟中多的是破桌斷椅,頹樑殘柱,狄雲急於和寶象一決生死,竟是毫不稽緩,快手快腳的執起破舊木料,堆在鐵鑊之下。可是要尋那火種,卻是為難。破廟中固是絕無火種遺留,而寶象身邊所帶的火摺也被大雨濕透,全然無用。狄雲從獄中逃出,身邊更無火刀,火石之屬。狄雲張開雙手,作個無可奈何的神態。

  寶象道:「怎麼?沒火種嗎?我記得他身上有的。」說著向丁典的屍身一指。狄雲見丁典的腿上被寶象砍得血肉模糊,一股悲憤之氣直衝腦門,轉頭向寶象狠狠瞪視,恨不得撲上前去咬他幾口。寶象便似老貓捉住了耗子一般,要玩弄一番,這才吃掉,對狄雲的憤怒絲毫不以為意,笑吟吟的道:「你找找去啊。若是生不了火,大和尚吃生肉也成。」

  狄雲俯下身去,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,果然摸到兩件硬硬的小物,正是一把火刀,一塊火石,狄雲心道:「咱二人同在牢獄之時,丁大哥身邊是沒這兩件東西的,他從何處得來?」一翻轉那柄火刀,只見上面鑄得有一行陽文招牌:「荊州老合興記」。

  狄雲記得,那是他和丁典去斬斷身上銬鐐的鐵店的店號,原來丁典知道出獄後火種極是需用,隨手在鐵店中取了這火刀火石。狄雲握了這對刀石,心道:「丁大哥顧慮周全,取這火刀火石,原是想和我同闖江湖之用,不料沒用上一次,便已命赴陰曹。」他怔怔的瞧著火刀火石,不由得潜然淚下。

  寶象全沒疑心他和丁典乃是情逾骨肉的至交,只道他發見火種後自知命不久長,是以悲泣,哈哈笑道:「大和尚是千金貴體,你前世幾生修到,竟以大和尚的腸胃作棺材,以大和尚的肚皮作墳墓,運氣當真不壞,當真不壞!快生火吧!」

  狄雲更不多言,在廟中找到了一張陳舊已極的黃紙籤,放在火刀、火石之旁,便打著了火。火燄燒到黃紙籤上,本來被灰塵掩蔽著的字跡便露了出來,只見籤上印著「下下」、「求官不成」、「婚姻難偕」、「出行不利」、「疾病難愈」等字樣,片刻之間,火舌便將紙籤燒去了半截。狄雲心想:「我一生不幸,不用求籤便知道了。」當即將紙籤去點燃了木片,鑊底的枯木漸燒漸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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